我準備關機,煮碗泡麵加兩個蛋,就當自己過了這個年。
電話卻突然響了。
是厚樸。
“抱歉啊,那段時間沒接你電話。”這是厚樸接通電話後的第一句話。
“你後來怎麼沒來北京?”
“我沒錢,不像你那樣會規劃著賺錢,你知道我野慣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和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被勸退離校時,整個學校圍觀著送別的場景。“我把行李拖著,拖到校門外,然後你知道怎麼了嗎?我坐在校門口開了個小型個人演唱會。整個學校掌聲雷動,可惜你不在現場。”
說完這個故事厚樸像是突然累了一樣,一下子泄了一口氣:“和你說個事,你別告訴別人。”
“怎麼了?”
“我覺得我生病了,腦子裏一直有種聲音,哐當哐當的,好像有什麼在裏麵到處撞擊。”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不是打鼓打多了?”
“不是的,是從離開學校開始。離開學校後,我試著到酒吧找工作,但是,你知道我唱歌不行的。現在我已經完全不打鼓了,就來來回回住在幾個朋友家裏,蹭口飯吃。”
我一下子確定了,厚樸在那段時間過的是如何的生活:因為外部的挫折,他越來越投入對夢想的想象,也因此,越來越失去和實際的現實相處的能力。
“你不能這樣的,要不我讓誰幫忙去和學校說說話,看能不能回學校把書讀完,這段時間你也學我攢點錢,來北京。”我以為,我在試圖讓他的生活回到正軌。
厚樸突然怒了:“你是不是還想,讓我像大一那樣去工地掄石頭啊?我不可能那樣去做了,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把我當失敗者,因為我活得比他們都開闊。我們是不是好朋友,不要假裝聽不懂我的話,你能不能出錢讓我來北京看病,你願不願意幫我?”
我試圖解釋:“厚樸,正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我才這樣對你說,這一趟來北京的錢不是問題,問題是……”
話沒說完,他電話就掛了。
我再打過去,就直接關機了。
我說不上憤怒,更多的是,我清楚,目前的自己沒有能力讓厚樸明白過來他的處境。
我一直在想象厚樸的生活,他已經用那些激烈的方式,把自己抬到那樣的心理預期,不可能再低下身,紮到庸常的生活裏去了。他不知道,最離奇的理想所需要的建築素材就是一個個庸常而枯燥的努力。
他顯然也隱隱約約感覺到,失敗者這個身份似乎即將被安置到他頭上來。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能力,組織起他能想象到的瑰麗生活去與現實抗衡,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緊張、敏感地去抗拒一切質疑和暗示。
或許厚樸在那之前不接我電話的原因還在於,他敏感地覺得,現在的我,是映照他失敗的最好對比。
同學們都不知道厚樸的確切消息,隻是斷斷續續告訴我,他偶爾突然偷溜回學校,抨擊一下學校和大部分人的庸碌,調戲下小學妹,拉大家喝幾瓶啤酒,就又再消失。有人在某個酒吧看到過他,也有人看到過他在馬路邊彈吉他,想獲得些資助。
我從輔導員那裏要到厚樸父親的電話,希望他能向厚樸分析清楚這世界的真實邏輯。然而那位厚樸一直念叨的鄉村英語老師,講話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腔調,像老外在說中文一樣。他告訴我:“沒事,就讓他闖闖,失敗了,也當作是讓他發泄發泄,他得把內心的欲望抒發完成啊,要不這一生就浪費了。”
我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厚樸有著那麼著急、倉促,同時強烈而又真摯地擁抱世界的想象——這樣的父親幫不了厚樸。
實在沒有辦法,我最終試圖找王子怡幫忙。她淡淡地說:“哦,厚樸,好幾個晚上拖著把吉他在我家小區裏半夜唱歌,發酒瘋說他如何愛我,被我父親叫警察把他帶走了。他真是個——”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我不想聽到那個詞語,在她還沒說出口前,趕緊掛了電話。
對厚樸的擔心,很快被每天日常瑣碎的各種滋味淹沒。
在正式畢業前,我如願地被雜誌社錄用。為了參加畢業典禮,我回了一趟大學。希望這次回去,能見到厚樸。
打開以前宿舍的門,裏麵確實出乎意料地幹淨。聽同學說,厚樸在臨走前,擦拭幹淨了每一個角落。他們不解厚樸的這個行為,其實我也不理解。
讓人意外的是,除了帶走一把吉他,厚樸把整套樂器都留下來了。他跟同學們說,這是留給以後來這所學校,同樣懷有夢想的人。
我大概能感覺到,要離開學校時,厚樸內心裏那複雜的滋味。
以前讀大學的時候,總覺得這城市格外的小,就是一條主幹道,衍生出幾條功能迥異的路。然而,當它藏住一個人的時候,就變得格外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