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厚樸(3)(2 / 2)

到北京後,我確實感覺自己的判斷似乎是對的。北京的確是個徹底的地方。挑戰是直接的,夢想是直接的,在這個地方,要做的事情動輒都是“國家級別”,這裏的人,談論的經常是如何改變世界,而這些事情不是談論完就隨風散了,確實有的事就這樣實實在在地在發生。

這樣的地方很容易和荷爾蒙相互催化,給人帶來“世界確實無限展開”的那種眩暈感。這樣的地方,確實需要大量想戰天鬥地的人。

從一家雜誌社的試用機會開始,我得到了進入這個城市的機會,或者也可以說,得到被這個城市一口吞沒的機會。

在一段時間裏,我覺得這個城市裏的很多人都長得像螞蟻:巨大的腦袋裝著一個個龐大的夢想,用和這個夢想不匹配的瘦小身軀扛著,到處奔走在一個個嚐試裏。而我也在不自覺中成為了其中一員。

在北京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厚樸,猶豫著要不要鼓勵他來到這樣的北京。北京這個夢想之地,從表麵上看,似乎是厚樸天然的生存之所,然而,我也知道,在北京發生的任何理想和夢想,需要的是紮紮實實,甚至奮不顧身的實踐。我隱隱擔心,厚樸這幾年一直活在對夢想的虛幻想象中,而不是切實的現實裏。我沒把握,當他看到夢想背後那蕪雜、繁瑣的要求時,是否會有耐心,是否具有能力,是否能有足夠的接受度——夢想原來是卑微的執著。

十二月的時候,厚樸和我打過電話,告訴我他又招到新團員了,“世界樂隊打算重新向世界歌唱。”電話那頭他興奮地宣布。然後就好奇地詢問我在北京的每個細節,“我一直在想象活在那樣的地方是什麼感覺。”

“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就是更辛苦地攀爬,但可以看到每一步,都確實指向一個個看似龐大但又具體的目標。”我這樣回答他。

“有沒有把世界掌握在手中的感覺?”

他這樣一問,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這樣提問的人,顯然沒有試過在現實生活中去真正奔赴夢想。

我沒能說出口的是:厚樸,或許能真實地抵達這個世界的,能確切地抵達夢想的,不是不顧一切投入想象的狂熱,而是務實、謙卑的,甚至你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憐的隱忍。

但我終於還是發出了邀請,我擔心內心膨脹開的厚樸會越來越察覺到自己處境的尷尬,擔心他最終會卡在那兒。

“不如你也來北京?我租了個房子,你可以先住我這。”

“好啊。”他想都沒想。

我真的以為他即將到來了,於是又啟動了提前規劃的強迫性習慣。每天結束奔走後回到家,有意無意地,就開始慢慢地整理自己租住的大開間,試圖騰出兩個人各自的區域。到家具店買了一塊床墊,到二手市場買了個書架,中間放滿書,隔在我的床和準備給他的床墊中間。我還把吃飯的小餐桌往自己的空間裏挪,準備了把椅子,想著他可以偶爾坐在這裏彈彈吉他。

但厚樸遲遲沒有來。我打過去的電話,他也不接。

我隻好向其他同學打聽。他們告訴我,厚樸的生活過得一團亂:厚樸又和人打架了,厚樸又談了好幾個女朋友,厚樸又和老師嗆起來了,他似乎還不甘願於此前自己的滑落,試圖以這種激烈的方式贏得存在感,而厚樸,果然又成為學校的偶像了……然後,厚樸在畢業前半年,被學校勒令休學。

最後這個消息是王子怡和我說的。她發了一條短信給我,主要的本意是打聽在北京的生活——她也想到北京來,可能是要讀語言學校準備出國,也可能是不顧一切想來北漂,“一切讓我父母自己看著辦”。

短信的最後,她似乎不經意地說:“厚樸被學校勒令退學了。你能想象到嗎?他竟然偷偷來找我,讓我父親幫忙和學校溝通。很多人都以為他是活出自我的人,但其實他隻是裝出了個樣子欺騙自己和別人,我真的厭惡這種假惺惺的人。”

“他不是假裝,他隻不過不知道怎麼處理自己身上的各種渴求,隻是找不到和他熱愛的這個世界相處的辦法。每個人身上都有太多相互衝突卻又渾然一體的想法,他隻是幼稚,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打好的這條短信我最終沒發出去,因為覺得,沒有必要向她解釋什麼。因為,她也是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

在北京雜誌社的實習還算順利。為了爭取能留下正式工作的機會,也為了節省路費,我主動請纓,春節留守社裏,不回老家。

獨自一人在老家過年的母親顯然不理解這樣的決定,電話裏橫七豎八地嘮叨著。等糊裏糊塗地掛完電話,就已經要跨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