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文展在福州的情況嗎?他沒有按照約定給我寫信,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情。”
“我沒和他聯係,你知道,他不喜歡和我講話,我隻聽說,他在學校似乎被人取笑兔唇這個事,聽說還打過一架,反正學校是要我父母親隨便哪個人到福州一趟,但車費太貴了,他們不願意去。”
我著急地馬上匆匆趕回家寫信給文展,信中我委婉地問他是否遇到一些挑戰。我知道,這是他能接受的問法。
他還是按照預計的時間推遲了三周才回信。信裏很簡單:別擔心,我遇到一些自己沒有料想過的挑戰,但是,未知的挑戰本來就是在我的規劃裏的,我預計在這一學期結束前,處理好這個問題。所以我可能沒時間給你回信,我們暑假時見麵再說。
然而還沒等到暑假,文展就提前回家了。他告訴我的理由是,功課太簡單了,所以他申請把課程壓後考。
同伴們當然絡繹不絕地去拜訪文展,希望聽他講述,小鎮之外的生活有著如何的模樣。一開始文展還是表現得非常興奮,每天繪聲繪色、手舞足蹈地說著城市新奇的種種,但一周不到的時間,文展家的門又關上了。
一旦有人去叩門,文展的母親會說:“文展覺得和你們說話沒意思,他要一個人想想怎麼幹大事。”
在此之前我還自以為,我是文展看得起的人。他覺得小鎮其他的玩伴沒有水準和他對話,但我應該是夠得著他設立的門檻的吧。
我在眾多玩伴退去後,依然頑固地去敲門,倒不是願意再聽他講述所謂城市生活的種種。我隻是感覺,文展不自然了,他有哪部分一直不舒服著。他應該是生病了。
和完全拒絕其他人見麵不一樣,文展起碼開門讓我進了。他依然願意努力占據講話的主題,但我感覺得到,他講話的時候氣總不自覺地在喘。一個精瘦的十幾歲少年,講話卻總是喘氣,他心裏壓著巨大的什麼東西。
我為和他對話製定的策劃,還是一個求教的方式,我知道,那會讓他覺得安全,也會安撫到他,我和他嘮叨著,關於自己明年中考,打算衝刺學校的困惑。我說到,膽小而純樸的父母希望我考所師範中專,畢業出來教小學,“舒舒服服簡簡單單把日子過完”。但我想考高中,我想到外麵感受下大學、感受下這個國家其他省份的生活。
文展果然急急建議我,一定不要考師範中專,“這是多麼讓人厭倦的小地方。”他說。他覺得我考大學是個很好的想法,隻是要做好心理準備:“到了大城市,你會發現,咱們這種小鎮捏出來的人多粗陋。”
“然後,你會恨生養你的地方,它拖累了你。”文展說得很認真。
那天我終於沒勇氣問他,如何和大城市同學的譏諷相處。事實上,那天之後,我突然很不願意再和他聊天了。和他說話,就如同和一個人在水裏糾纏,你拉著他,想和他一起透口氣,他卻拉著你要一起往下墜。
那個寒假,小鎮依然舉辦了教育基金頒獎大會,依然有老先生用古樸的鄉音吟誦一個個未來之星的名字。按照教育基金的慣例,當年考上重點中專和重點高中的學生,是會被著重獎勵的。早早地,老先生就把文展的名字大大地書寫張貼在祠堂的門口。然而,文展終究沒來領獎。
雖然有許多擔心和好奇,但我終究沒再去敲他家的門。我心裏隱隱覺得,他的腦子或者心裏有種異樣的東西,說不上那是不是病,但我害怕自己會被傳染上。
我害怕哪一天我會憎恨生養我的小鎮,會厭惡促成、構成我本身的親友。
那年他什麼時候離開老家的,我不知道。接下來的暑假,他有沒有回老家我也不知道。即使我們就隔著一座房子,但我感覺,我們像隔了兩個世界一般。
直到收到高中錄取通知書時,我才覺得,自己或許有必要和他說一聲。前往他家嚐試找他,他果然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