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字還是那麼差,扭扭捏捏,但已經換成繁體字了:
親愛的黑狗達!
好久不見。
我在香港一切很好。香港很漂亮,高樓大廈很多,有空來找我玩。
衹是我不太會說粵語,朋友不太好交,多和我來信吧,我找不到一個人說話。
我家換了地址,請把信寄到如下……
我知道他在香港可能一切都很不好。我突然想象,在那個都是白襯衫、白牙齒的教室裏,另外一群孩子高傲地看著他,悄悄地在他背後說鄉巴佬。
我莫名其妙地難過。
拿著信,我去敲了烏惜家的門。這個阿小正在自己玩吉他。當時流行的一部香港電視劇裏,主人公總在彈吉他,許多潮流男女都在學。
我拿出香港阿小的信給他看。
他愣住了,沒接過去。
“他給你寫信?”
我明白了,香港阿小沒給他寫信。
這個阿小搶過信,往旁邊的爐子一扔。香港阿小的信,以及回信的地址就這麼被燒了。
我才覺得,我太魯莽太欠考慮了。
我知道,從此這兩個阿小都和我離得更遠了:一個收不到我的回信,肯定是責罵我扔掉我家的地址;一個從此會因為覺得自己受傷而更加疏遠我。
高三的後半學期,整個學校像傳銷公司。
老師整天說,別想著玩,想想未來住在大城市裏,行走在高樓大廈間,那裏才好玩。他們偶爾還會舉例:某某同學,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然後,他就住在北京了……
口氣篤定得好似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誰都沒懷疑住在北京就是所有幸福的終點。整個高三的年段,也像是準備離開小鎮的預備營地,許多人開始寄宿在學校,全心投入一種冥想狀態。仿佛學校就是一艘太空船,開往一個更開明的所在。
我也是寄宿中的一員,全身投入這種衝刺中。直到高考最後一刻結束,回到家,母親才叫我去探探阿小。
阿小騎著摩托車在海邊狂飆,一不小心車歪了,他整個人被拋出去,頭先著的地。那是兩個月前發生的事情。當時一度下了病危通知書,但總算奇跡般地搶救過來了。
去到他家,他還躺在床上,受傷的頭部已經拆線,但可以看到,前額凹進去一塊。他看到我驚恐的表情,開玩笑地說:“我牛吧,摔成這樣,竟然沒死,而且一點後遺症都沒有,就是難看了點,不過這樣也好,這樣出去,混江湖最容易了……”
兩個月後,我被一所外地的大學錄取,離開小鎮。我去向他告別,他當時已經開始和父兄去捕魚了,隻不過從此不騎摩托車,也蹬上了吭哧吭哧響的自行車。
阿小終於成了小鎮上的漁民了。
兜兜轉轉,大學畢業後的我,來到了北京,來到了那個在想象中可以和香港比拚的北京。
當然,此時的我早知道,留在北京不是全部故事的結束,而是所有故事的開始。
偌大的城市,充滿焦灼感的生活,每次走在地鐵擁擠的人群裏,我總會覺得自己要被吞噬,覺得人怎麼都這麼渺小。而在小鎮,每個人都那麼複雜而有生趣,覺得人才像人。
這個時候我才偶爾會想起老家的阿小,我竟然有些妒忌。聽說他娶了個老婆,很快生了個兒子,然後自己買了塊地,建好了房子,也圈上個庭院,裏麵還同樣養了隻狗。
我則每天忍受著頸椎病,苦惱著工作的壓力和工作結束後的空虛。唯一能做的是不停通過職業的成就感稍微緩解自己:我是個寫字的人,在一家全球聞名的頂級雜誌社工作,我的文章會被到處轉載。
總有老家的朋友,從那聽得到狗吠的小鎮上打來電話,說你這小子混得不錯。裝模作樣地相互吹捧下,掛下電話,迎接突然襲擊而來的空虛感。
這個晚上,我習慣性地查閱自己博客的評論,意外地看到一條留言:你是黑狗達嗎?小鎮上的黑狗達嗎?我是阿小,我在香港,能電話我嗎?我的電話號碼是……
是阿小。香港那個阿小。
說不上的猶豫感,我竟然拖了半個月沒回電。我竟然有點害怕。我不想知道他活得怎麼樣,無論好,或者不好,對我都是種莫名其妙的震顫。
半個月後,突然有個事情必須到香港出差。我把電話抄在紙上,還是沒決定是否撥通這個號碼。
事情忙完了,一個人癱在賓館空蕩蕩的房間裏,突然下了決心撥打出那串電話。
“喂?邊個?”
“是阿小嗎?”
“啊?”他愣了下,顯然有點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