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的神明朋友(1)(2 / 3)

她們的生活從一出生就注定滿滿當當,而且哪一步拖累了,都會影響到最終那個“美好的結局”。隻是出於對父母催逼的厭煩,母親躲在角落,偷偷看了父親一眼,隨意點了點頭。這個點頭,讓她馬上被推入這樣的生活鏈條中。

在她迎來第一個關卡時,生的是女兒,內外親戚不動聲色地,通過祝福或者展望的方式委婉表示,第二個必須是兒子,“必須”。倒不隻是外人的壓力,母親渴望有個兒子來繼承她身上倔強的另一些東西。

母親硬是不動聲色了大半年,然而臨盆前一個月,壓力最終把她壓垮了。她痛哭流涕地跑到主管生育男女的夫人媽廟許諾,如果讓她如願有了兒子,她將一輩子堅信神靈。

最終她有了我。

母親描述過那次許願過程。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閩南的神廟都是混雜而居的。往往是一座大廟裏,供著各路神仙,佛教的西方三聖,道教的關帝爺、土地爺、媽祖等等。

她一開始不懂得應該求誰、如何求,隻是進了廟裏胡亂地拜。路過的長輩看不過去指點,說,什麼神靈是管什麼的,而且床有床神,灶有灶神,地裏有土地公,每個區有一個地方的父母神……

“每一種困難,都有神靈可以和你分擔、商量。”母親就此願意相信有神靈了,“發覺了世界上有我一個人承擔不了的東西,才覺得有神靈真挺好的。”

我不確定,家鄉的其他人,是否如母親一樣,和神靈是這樣的相處方式。從我有記憶開始,老家的各種廟宇,像是母親某個親戚的家裏。有事沒事,母親就到這些親戚家串門。

她常常拿著聖杯(由兩塊木片削成,一麵削成橢圓形,一麵削平,把兩塊木片擲到地上,反彈出的不同的組合,表示神明的讚同、否定與不置可否),和神明抱怨最近遇到的事情,竊竊私語著可能的解決辦法,遇到激動處,對著神龕上不動聲色的神靈哭訴幾下,轉過頭又已然安靜地朝我微笑。

我還看過她向神靈撒嬌。幾次她詢問神靈的問題,顯然從聖杯裏得不到想要的肯定,就在那頑固地堅持著,直到神明依了她的意願,才燦爛地朝高高在上的神像說了聲謝謝。

我不理解母親在那些廟宇裏度過多少艱難的事情,在我的這段記憶中,隻是那渾厚的沉香,慵慵懶懶地攀爬,而聖杯和地板磕碰出的清脆聲響,則在其中圓潤地滾動。

事實上也因為母親,我突然有了個神明幹爹,那時我三四歲。因為懷胎的時候,家裏境況並不是很好,最終我落地以後,總是隔三差五地生病。我聽說,是母親又用聖杯和古寨裏的關帝爺好說歹說了半天,最終,每年的春節,母親帶著我提著豬手上關帝廟祭拜,而關帝廟的廟公給我一些香灰和符紙,當作對我這一年的庇佑。

我是不太理解,這個神通的幹爹能賜予我如何的保護,但我從此把一些寺廟當作親人的所在,而關帝廟裏出的用以讓人占卜的簽詩集,則成了我認定的這個神明幹爹的教誨。這些簽詩集,其實是用古詩詞格律寫的一個個寓言故事,我總喜歡在睡覺前閱讀,關帝爺從此成了一個會給我講床頭故事的幹爹。

這個幹爹,按照老家的習俗隻能認到十六歲,十六歲過後的我,按理說已經和他解除了契父子的關係,但我卻落下了習慣,每年一定至少去祭拜一次,任何事鬧心了,跑到關帝廟裏來,用聖杯和他聊一個下午的天。

父親偏癱的時候,母親的第一反應,是憤怒地跑到這些廟宇,一個個責問過去,為什麼自己的夫君要有這樣的命運。

說到底,母親和神靈的交談,從來是自問自答,再讓聖杯的組合回答是或者不是。母親提供理解這些問題的可能性,“神靈”幫她隨機選了其中一種。

母親最終得到的答案是,那是你夫君的命數,但你是幫他度過的人。

我知道,那其實是母親自己想要的答案。她骨子裏頭還藏著那個穿過亂流的莽撞女孩。

不顧醫生“估計沒法康複”的提醒。母親任性地鼓勵父親,並和他製定三年的康複計劃。三年後的結果當然落空,事實上,父親因為身體的越發臃腫,行動越來越不便。

母親堅持著每年帶我去到各個寺廟任性地投擲聖杯,強硬地討要到神明對父親康複的“預言”,然後再一年年來責問,為什麼沒有兌現。

一年又一年,父親那睡去的左半身,越發沒有生機,但身材越發臃腫,而且似乎越來越肥碩。到了第四年的時候,每次摔倒,母親一個人都無法把他扶起來。

母親幾次氣急敗壞地到寺廟來討要說法。一次又一次,終於到那一年年底,她還是帶著我到一座座寺廟祭拜過去。

慣常性地擺供品,點燃香火,然後,她卻不再投擲聖杯,而是拉著我,跪在案前,喃喃地祈禱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