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正迷茫混亂得莫衷一是,忽然聽得極為脆亮一聲巨響,如敲冰震玉在耳畔炸開,身子也不自禁地被那聲響震得一個哆嗦。回過神來方覺得臀上如炮烙一般劇痛,原來已是打了一板子,也不知是他羞恥得昏沉中兩耳亂鳴了,還是他身體那一抖帶出了顫音,那竹板的餘韻如同篳篥尾音一般淒清悠長,顫巍巍地被秋風裹挾著散入嗡嗡的人群中,不懷好意地與人聲相和,起伏折轉綿綿不絕。
那兩個執杖的皂隸各自使全了力道,寬闊的竹板一起一落,便在肌膚上帶出大片紅色僵痕,徹底破壞了這條玉龍的秀逸清白。那圍觀諸人知曉了秦瓊的來處後,一並將他歸於叫囂隳突的官吏,且不是本地人氏,並無桑梓之情,便是他年少俊美些,也犯不上生出同情,反被那聲響顏色撩撥得更加興奮了三分,個個麵紅耳赤議論紛紛,倒比趴在地上的受刑之人還要躁動。
群情鼎沸中,唯獨那竹杖堅韌清亮的聲音,不疾不徐怡然自得地此起彼伏。不過十杖過去,杖痕層疊相覆,那一雙臀()丘便高腫成深紫顏色,隱隱滲出血珠來。那兩個按住秦瓊肩頭的皂隸,見他緊咬牙關中嘴角抿得如雕刀刻於石上,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被他們掌控的身軀卻繃得鐵緊,凜然不動。倒是有些敬服他的堅毅,他們知道這訊杖上的利害,較之荊杖力道不遜,還要更多幾分銳痛,是以刑訊起來效率極高。往常拿住江洋大盜,任憑練就一身銅皮鐵骨,幾板子下去,照樣哭爹喊娘,倒是頭一回見著如此能忍痛之人。
果然不出那蔡刺史預料,尚未杖至二十,肌膚便被竹杖擦破,一板下去便濺起滴血珠。秦瓊隻覺臀腿上痛得撕皮剝肉一般,雖是狠咬著牙關克製□□顫抖,一雙拳頭卻攥得青筋暴起,指甲在掌心掏下幾片血肉來。
蔡刺史伏在轎中哼哼唧唧聽著那明快勁道的板子聲,初時甚覺解氣,待杖數過了二十,仍然聽不見受刑人一聲痛呼。他隱隱覺得不對,奮力將身子向外蹭了蹭,伸指挑開一點轎簾,一望之下卻吃了一驚。原來這被他恨得牙癢癢的小吏,竟是個形容頗為清華英秀的少年人,一張慘白麵容被汗水洗得潔淨了,與尋常皂隸那般市儈囂張諂媚卑俗嘴臉迥然不同。那一身如長在了地上傲然凝定,唯有那兩塊崚嶒的肩胛突出,若峰巒挺秀,一雙峻峭長眉攢起,似劍芒生寒。
這蔡刺史此時才曉得這小吏竟是個風骨剛硬之人,自己如此折辱他,倒顯得有些小人行徑,他遲疑片刻,要不要就免了底下的數目。但一來自己趴著形容實在不堪,二來令出如山,若再反悔豈不更惹人恥笑。他思來想去隻覺自己著實晦氣,跌傷了雞肋還要為替施暴之人擔憂,隻得歎息是命不由。自己這官既受上司逼拶,又為百姓誤解,他們如何得知自己被上司催逼錢糧時裝憨賣傻,心中卻在用種種汙穢言語破口大罵,恨不得擼起袖管,拋下這幾十年聖人教化,便照那肥胖臉盤當眼一拳。他天馬行空越想越遠,自憐憐人,也不知是可憐這受刑人,還是可憐自己,幸得那杖責之聲甚是嘹亮,才不曾讓圍觀百姓聽到轎中使君的長籲短歎。
一眾百姓看到此時也不免心驚膽戰,那杖聲因為引不起任何的屈服和共鳴,變得枯燥而殘忍,那皮開肉綻鮮血迸濺的身軀,也讓膽小的孩童婦女掩麵閉眼。眾人被這情景震懾,不自禁地噤聲不語,但見秋風催落滴滴鮮血,如同璀璨濃麗的落花,點染在青黑的石磚地上,將這冷硬黯淡的人間,描摹成真正的紅塵紫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