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秋風(2 / 3)

他待要使力時,心中卻是一顫,深知這一站起來,便是坐實了抗刑的逃犯,若是方才不曾通報姓名,這刺史無可對證還好些,不合他連名帶姓報於人家,這使君若是派人追究到了濟南府,他和母親便無法再在濟南容身。都說男兒誌在四方,天地如此廣闊,跨上駿馬便是海闊魚躍天高鳥飛,山河萬裏一馬平川;天地又如此狹窄,窮巷陋室,白發高堂,鄰裏街坊,微薄薪俸,就把人死死拘住了,偏偏是不能舍也不敢舍。母親頻經離亂,好容易將他撫養成人,指望他從公門中掙個出身,再現家門風光,他怎忍心讓她暮年再受流離之苦。

秦瓊心中酸楚,人生十八年來頭一回覺得世事艱難,他不過是想在俗世中安穩做人,這安穩的代價便是先要低微如蟲豸般匍匐於地。他交割差事的公文和回程的盤纏還捏在這刺史手中,當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拿定了主意不反抗,便再度將頭低下,因雙臂被持,想要將臉埋入臂彎中躲藏亦不能,按著他的幾個皂隸,均看見這少年麵上方才因為羞憤湧上來的漲紅漸漸褪去,化作一片慘淡的白。那皂隸用力向下扯了扯,方將秦瓊的褲子扯至膝彎處,又讓按著小腿的人揪在手中,以防他受刑時亂動蹭了上去。

那一眾百姓原本是被皂隸們虛抽鞭子趕開了,卻都好奇要看父母官如何處置這“強盜”,紛紛躲藏在樹後屋內探看,此時見這被拖翻“強盜”裸()露出半段身軀,那肌膚還帶著少年人的光潔,曲線收於腰間又起伏於兩股,勾勒出男子最悅目的清瘦峻峭體態,他上身小腿都被人按死了,唯露出中間一段修長身軀,遠遠望去恰如一條銀龍玉蟒降下凡塵。

那些百姓們隻覺今日好戲連場目不暇接,這片刻功夫邀朋引伴又湧過來上百人,氣勢比方才蔡刺史出轎時還要壯觀。此時唯恐視線被他人遮擋,哪裏還顧得上官法,紛紛又聚攏上前去圍觀。本朝延續自魏周,皇帝便帶著胡兒血統,中原民風爽朗灑脫,一眾女娘並不扭捏避人,也擠在人群中翹足笑罵觀看。

秦瓊羞恥得不敢抬頭,隻聽著嚶嚶嗡嗡紛亂不堪,如同夏夜裏上千隻蚊蠅繚繞身畔。連秋風也來做惡,帶著戲謔之意在他赤()裸肌膚上不斷涼森森地撫摸,讓他禁不住輕輕發抖。忽然想起那日在城隍廟前,聽得一個乞索兒吹蘆葦篳篥,一同行乞的女娃唱歌:

“秋風蕭蕭愁殺人。

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

令我白頭。

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1]

那清脆的童聲因著衣衫單薄,在秋風中也是這般瑟瑟顫抖,他因那歌詞古雅又淳樸易懂,觸動心懷,在這對乞兒父女身畔傾聽了許久。無奈身上委實連一個銅錢也沒有,最終隻能在那女童的期盼目光中含羞忍愧離去,隻覺白聽了人家半日的歌,便如韓信受漂母之食般,欠了一樁大大的人情。暗想待來日得了錢,一定要去付這一份曲資。誰料到他還未來得及如韓信一般報恩,倒變本加厲先體會了韓信所受的折辱,小不忍則亂大謀,英雄多從困頓出,這些道理他都懂得,但卻不是誰能夠如淮陰侯一般有本事一雪前恥,也不是誰都能夠安然承受這樣的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