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瓊回營取了一雙四棱金裝鐧,他的黃驃馬今日給了單雄信,此時隨便跨了匹戰馬奔至西營。已經是明月初升之時,時逢望日,月滿如輪,掛在營邊一彎疏骨亭亭的楊柳上,清光秀影,分外可愛。此時四下殺聲震天,戰火熊熊,令人耳不辨聲,目不見物,分明是一座修羅場,他不知為何,竟然還有心情向著那輪明月稍稍矚目了一刻。
那情景太清秀美好,寧靜且熨帖,不該他這樣身經二百餘戰的武夫領會。偏偏曾經一刻,那清秀寧靜離他那般近。他的黃驃馬踏著林間小路得得作響,四下裏靜無一人,當頭一輪明月依稀為他指引道路,草木上的露水發出一點點細碎的幽光。他奔馳得有些燥熱,又有些歡喜,馬蹄每響一聲,便是離朋友兄長近了數尺,這種不疾不徐的期盼,倒是他平生第一次體會。
林蔭小道一轉,忽然清光之下顯出一個人影來,那魁偉身材與翹首的姿勢,讓他心頭熱浪一陣滾過一陣,熱得從心肺到喉嚨都燙得發疼起來。想喊一聲,卻又生恐是自己自作多情認錯了人惹人恥笑,他拐道潞州探望單二哥不過是一時興起,單二哥又如何知道?可是那個人影卻大步迎來,月色如水漣漣朦朧,他看不清那人麵上的笑容,卻分明從那步態上知道他是在笑,他懸起的一顆心竟似是給那看不見的笑容暖得化了。
熟悉爽朗的笑聲響起:“月明千裏故人來!”
他和單二哥皆不是喜讀書的酸儒,偏偏二哥口中總是能說出一些讓他敬服仰慕的話來,言簡意賅地透明了他依稀琢磨到、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的領悟。每每和二哥隨意言談,便覺得生命中的窗戶一扇扇推開,照得他心中清光泄地,一明千裏。便如當下,他那麼多不知何來的感激與歡喜,竟然被他七個字就說盡了。
四海知交金石堅,何堪問別已經年。相攜一笑渾無語,卻憶曾從夢裏還。
又是一聲哀嚎響起,終是將秦瓊又拉回了戰場,那月出皎兮是在天上的,離他那麼遠,如同賈柳樓上英雄聚義相約生死的義氣,二賢莊高朋滿座的快活,瓦崗寨上連騎驅馳的春風得意,成了他前生的記憶。洛陽城他和羅成咬金聽從了徐世勣的勸說棄王世充而轉投唐營,便是他將這頭頂明月全然辜負。
原以為亂世裏各自轉戰,分久必合,朋友仍是朋友,兄弟的血飲盡肚中,便是不可更改的責任與依靠。誰知道世事如輪,不過才兩年,秦王與王世充勢成水火,他和單二哥短兵相接。那明月再照著故人來時,他們已經身陷千裏黃沙血海。他是李淵一家的救命恩人,二哥的胞兄死於唐帝李淵之手,而偏偏最後是李淵的兒子李世民帶兵掃平了中原。每每想到這離奇詭異的因緣,秦瓊便有被上天撥弄的恐懼。
他急切地向亂軍中心奔去,用目光四下裏去尋找單雄信的身影,不過再奔幾步,便是耳畔轟隆一聲巨響。單雄信原本身量魁梧,黃驃馬又比尋常的馬匹高出一頭,便是中間隔著紛亂的無數人頭,叔寶還是輕易地尋找到了他,單雄信使一杆丈八長槍,於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那些普通將士不敢放箭,拚武藝氣力如何是他的對手,不等近身就被長槍刺穿擊飛。單雄親口中的呼嘯,長槍掄轉破風的嘶叫,如同虎嘯龍吟,秦瓊隔著數丈依然聽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卻盼不來那個人迎接他的笑容了,單雄信飛馬踏入唐營以來片刻功夫已殺傷數百人,他專注於身周卑微驚慌的唐軍,專注於自己一杆長槍上激蕩起的鮮血。秦瓊隻覺單雄信麵上陰冷的興奮,自己從未見過,便是當日瓦崗寨與隋朝大軍宇文化及對陣,單雄信運籌帷幄指揮若定,也未有這般馬踏生靈齏粉的狠辣。
這原本統率上千好漢的七省綠林盟主,曾經一支竹籌傳下,江湖豪傑如君命召,不俟駕而行。他一聲令下千名綠林英雄相聚於曆城,那緣由說來令人難以相信,竟隻是為了給他秦瓊的母親送禮拜壽。
二哥一生輕生死重信義,扶危濟困援助江湖朋友,二賢莊挽救又成就了多少英雄。羽檄飛如雨,良朋聚若雲,那昔日裏讓秦瓊豔羨折服不已的威嚴,到了今日,隻剩下孤身一人麵對數萬敵軍,他不惜散盡家財救助幫扶的朋友,都成了敵軍中的上將。軍師徐世勣屢屢歎息單雄信不識時務,秦瓊一時隻覺口中發苦,若這便是時務,那時務也太苦澀卑鄙了些。
眼看著單雄信形同一隻冷定的猛虎,一杆長槍飛轉出一片白光,白光的周圍卻是瓢潑血濺,肢體橫飛。秦瓊心中的念頭再次被那清光照射得如同冰上現影,容不得絲毫躲藏。他心道:“死在二哥手上,方是我秦瓊心甘情願,功德完滿!”他咬牙“駕!”得叱喝一聲身下坐騎,提韁便向戰團中心衝去,一股熾熱的腥風迎麵而來,秦瓊出入戰場無數,太熟悉這溫度,這便是生命怨怒全部釋放時的熾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