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同袍(1 / 2)

夏日天越發黑的晚了,暮雲冥冥之時,西方一顆長庚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如一顆孤冷決絕的眸子,殺氣凜然地俯視著下方的戰場。夜風也不見得一絲清涼,再經過千萬柄照明的火把,吹進大帳時越發有些熱得灼人。跪在大帳中的少年將軍一身玄色絹布軟甲,金盔被他放置在身側,束發唯一隻木簪。也不知是長跪太久還是為熱風所逼,汗水靜靜地從他秀逸的刀裁一般的鬢角,滑落至被熱氣蒸得潤澤如玉的麵頰,再凝聚於英挺堅毅的下顎,最後從容平和地滴滴墜落。

立在兩廂的將軍們也不曾比他好過,不時抬袖去擦一把汗,程咬金一張黑臉給熱紅了,越發如同燒到旺處的炭。他焦灼為難地看看叔寶,又看看座上趺坐的少年主公,發現這兩人都是一般的淡漠到極處的俊美麵容,仿佛此間發生的一切,並不與他二人相幹。

李世民是被人從夢中叫醒的,赤足踢了鞋,不及穿衣束發就來到了中營。他此時一身雪白的中衣,長發披散,閑散得似燕居午睡初醒。唯有他臂上裹的白布滲出一點血跡,昭示出這是在危城之下的軍營,昭示出他上午方經過一場生死激戰,昭示出這年方二十二歲、看似貴介公子形容的秦王,其實已經帶兵在外,南征北討四個年頭了。

秦王隨手玩弄著一隻銅盞,用一隻小匙挖食其中加了蜜糖,又被井水湃涼了的酪酥。大軍圍城十月,洛陽城中絕糧,唐軍也不好過。父親李淵數度令他撤兵,他向長安城中的君父、也向猜忌他的兄長公卿們立下軍令狀,誓取洛陽,一年來宵衣旰食,與將士們共過患難,絕糧之時兩三日不食也是有的。近日剿滅了竇建德,得了許多糧草補給,他才敢稍稍滿足一下這素日所愛的口腹之欲。

他二人不說話,周圍站立的諸將白跟著受了一個多時辰的酷刑。眾將與李世民相處日久,他的脾氣具已熟稔,李世民禮賢下士,與他們兄弟相稱,戰場上更是身先士卒,大家彼此以性命相許。軍帳中議事,從未讓他們跪下行禮,今日不動聲色罰了玄甲軍首將、馬軍總管秦瓊這麼久的跪,定然是心中怒到極處了。

白袍金冠的少年將軍羅成,是秦瓊的表弟,見表兄身上汗透重衣,知道這等持久的直身長跪,當真比挨個一刀一槍的一時之痛還要折磨人。看眾將皆垂首不語,心中隻罵他們怯懦,當先上前一步道:“大王,洛陽已成囊中之物,臣隻需五百甲士,去取了王世充的首級來,表哥那點子罪名,也該折過了。”

李世民哈得一笑道:“將軍好氣魄,若應戰的是飛將單通,你可能勝他?”羅成愣得一愣,麵上神色有些不自在,道:“請尉遲恭與臣同去,自可收服單通。”李世民哈哈笑道:“敬德,寡人替你記下了。翌日羅成再不服你的武藝,有今日一言為證。”羅成憤憤道:“臣又不是不敵單通,隻是——有些不方便。”

旁邊的生得醜陋黝黑的大將正是從劉武周那裏歸降來的尉遲敬德,大而化之地咧嘴一笑道:“罷了麼大王,他們都不便說,便讓我這外人說了。他們瓦崗出來的,都和單通有些交情,不好和他動手,秦將軍受過他的恩惠,今日放他一次,便也償了舊債,他日戰場相見便是各為其主兩不相幹。秦將軍以三千人擊敗竇建德十萬人,忠義勇武,無人能及,這一點點罪過,也算不得什麼,大王要是氣他,打他幾棍子便算了吧,哈?要是跪壞了他兩腿,損了一員上將,就不值當了,是吧?”

他嘻嘻哈哈說完,程咬金又是感戴又是佩服,拍一拍他的肩頭笑道:“想不到你竟是個好人,我以後不罵你了。”

李世民抬手止住部下眾人說笑,溫言向秦瓊道:“恩怨兩訖,各為其主,誠如敬德所言麼?”

一直未開言的秦瓊終於肯將低垂的目光緩緩抬起,李世民在他的眸中看到了愧疚與痛悔,並且清楚地知道,這愧疚與痛悔並不是隻給自己一個人的。他出身世家子弟,但一飯之恩千金以償的道理懂一些,綠林豪傑歃血為盟的含義也懂一些。他更懂得的是秦瓊,更懂得那個曾經兩次於秦瓊有救命之恩、被秦瓊敬為父兄的“單二哥”在秦瓊心中意味著什麼。或許曾經是不懂的,但今日秦瓊私自釋放了單雄信,怕追兵追擊,甚至連自己的坐騎黃驃透骨龍都給了單雄信,他是完完全全地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