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戰歌(1 / 2)

戰城南,死郭北。

原本是水草豐美之時,但圍城之中糧草早絕,樹木盡被饑民吃淨,唯剩下千裏黃塵。數棵被剝了皮的老樹懨懨待死,枯枝蕭瑟,任憑腥風呼嘯來去,

連年戰亂在洛陽古舊的城牆上留下斑駁的傷痕,四處是煙熏火焚的殘跡、石擊斧鑿的斷槽。青磚無聲地映著夕陽,如同遍身浴血卻屹立不倒的甲兵,沉默威嚴地守衛著家國。東漢故都、北魏家邦,五百年繁華一旦皆休,古城此刻泯滅了一切生氣,唯有梟鳥淒厲盤旋於城上,替無力哀嚎的殘兵們唱一曲挽歌,送走他們的同袍與家人。

幾個衣衫襤褸的人佝僂著身子,從城牆下繞到城外的空地上,那裏還遺落著數百具無人收去的死屍,午後一場大戰,又是上千男兒拋骨荒郊。他們連一叢可以掩屍的蒿草黃沙也沒有,那蒿裏誰家地的悲涼,也是有閑情體味悲傷的人才能唱的歌謠,如今的東都古城,亦不複這樣的風情了。

五月天氣漸漸炎熱,不過半天光景,風中便彌漫著中人欲嘔的腥臭。那些饑民卻顧不得許多,如同瀕死的獸般連滾帶爬至死屍邊,剝落死屍的衣裳,用刀割下死屍臂上腿上肉多之處放入籃中,更有一二人急不可耐地將腐肉塞入口中。

城下守衛的戰士厭惡又悲痛地望著同袍的屍身被肢解蠶食,卻懶得過問,國主王世充有嚴令,出城者殺無赦,但是麵對這半人半畜的饑民,又何必再費力砍出一刀?也許明日,他們也會變成這食屍的惡鬼,或變成惡鬼口中的腐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所欠者唯有一死,饑餓、戰亂泯滅了人心最後的慈悲與柔情,亂世中螻蟻一般的黎庶,與待人宰割的禽獸並無區別。

李唐大軍在秦王李世民的帶領下,圍攻洛陽城近十個月,國主王世充據城堅守以待救兵,李世民掘塹築壘而困之。城中乏食,絹一匹直粟三升,布一匹直鹽一升,服飾珍玩,賤如土芥。民食草根木葉皆盡,相與澄取浮泥,投米屑作餅食之,皆病,身腫腳弱,死者相枕倚於道。

今年二月,竇建德親率十萬精兵,水陸並進親自來援洛陽。李世民率大將秦瓊程知節,帶領精銳玄甲軍三千五百奔襲虎牢關阻擊援軍。這數千精兵與竇建德相持兩月,本月初二日,竇建德大軍貿然到達虎牢,李世民以逸待勞偷襲,竇建德倉促率軍後退,進退之間,唐軍大至,竇建德被秦瓊擊落馬下,為唐車騎將軍白世讓俘獲。其下軍隊一潰千裏,被俘五萬多人。

洛陽孤城望救目穿的援軍,就此稀裏糊塗的覆沒。唐軍將竇建德綁至城下,洛陽軍民希望既絕,軍心大亂,幸得大將單雄信出城死戰秦王,險些將秦王刺死。然而秦王為唐營第一勇將尉遲敬德所救,單雄信不能敵為其俘獲,王世充再關城門嚴據,唐軍俘虜鄭國千餘將士揚長而去,屯兵於十裏之外的高坡,居高臨下控製要塞,顯是要等王世充兵摧食盡,上下離心,不戰而屈人之兵。

老者割下一塊肉,那屍體臨死前不曾合眼,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大睜的眸子裏留著最後的恐懼與痛楚。就在幾個時辰前,這食物與進食者尚是同鄉、鄰裏、親人,老者看著自己滿是汙血的雙手,忽然心中起了一陣悲痛,因為饑餓而浮腫無力的身軀內,也湧起了一股力氣,仰頭縱聲歌道:“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初時也隻是老者一人吟唱,繼而便是數十人相和,連守衛的兵士也哀哭著一同歌唱,哀淒的調子盤旋於腥風中直上雲幹,驚飛了一群群梟鳥烏鵲。生命已經卑賤到了不可望生、也不值一死的地步,卻還有資格發出最後的一聲歌哭來抒胸臆,如鳥死悲鳴,虎死怒嘯,也許這便是先民做歌的用意了,萬物生靈在這一聲悲鳴中歸於平等。

仿佛泥犁地獄被這歌聲驚醒,張開了血盆大口,沉重的城門伴隨著艱難的呻吟聲緩緩打開,從吊橋上走出一人一騎,身材魁偉的將軍身披重甲,手握長槍,一領豔紅的戰袍被晚風鼓蕩而起,宛若龍生雙翼騰空欲飛。他恢弘雄壯的氣勢,在這垂死蕭索的孤城下顯得格外突兀。方才唱歌的老者蹲在地上怔怔仰望,這被光影模糊得宛若天神一般的輪廓,低聲喚道:“飛將軍……”他們聽聞今日一戰,大將單雄信為唐軍生擒,竟不知他何以能全身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