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話,她款款走近,近至紀曇背後一尺時伸出一隻手,似是想要摸摸他的脊背,紀曇頭也不回一閃避過。一轉身間,林蘇楠卻如黏在他背後似的瞬息緊貼跟上,形如鬼魅一般,與此同時嚓地拔出雪亮的匕首向紀曇後腰挑去。
二人距離不過咫尺,不過呼吸之間,匕首涼意已及肌膚,林蘇楠眸中光芒大盛,透出一絲狂熱。紀曇冷哼一聲,腳踏落葉卷身斜出,迅影如風,竟比方才快上幾倍。同時極快地一彈手不知彈出了什麼,隻聽啪地一聲,林蘇楠手中匕首畫著大弧遠遠飛出。
一步先機,他卻不再向前進逼,而是抽身退出幾步,皺眉看著她,似乎希望她見好便收。林蘇楠卻不管不顧,甫一穩住身形,便如餓虎撲兔也似合身撲上,出手進攻時卻又十分精到縝密,時機、方向、力道拿捏無不恰到好處,滴水不漏,顯見是搏擊老手。
紀曇隻是負手躲避,動作頻繁以至人影散亂,似是極排斥與她肢體相觸。林蘇楠招招搶攻,步步進逼,腳下碎葉不斷呻吟著向後滑動,偶爾揚起幾片,在空中一旋即落。十餘招轉瞬過去,二人連衣角都未相觸,林中唯有落葉碎裂之聲不絕於耳。
林蘇楠一直進,紀曇一直退,直至數十步外。林蘇楠出招越來越快,紀曇躲閃越來越快,林蘇楠神情越來越躁動,紀曇麵色越來越凝重,終於林蘇楠忍不住,一邊快速搶攻一邊叫道:“你以為你是江山嗎?不沾衣也能擺脫得了對手?”
山林薄霧之間,她身影快得幾近模糊。煙羅派門人大多性情溫和,招數以守勢為主,然而林蘇楠卻是個例。她喜歡進攻,隻喜歡進攻,並且是快攻,不喜歡防守。於是這些年她的出招越來越快,露出的破綻越來越多,然而煙羅門人不擅搶攻,奈何不了她的路數。因而自兩年前她練到一呼吸間進攻十二招,在本門儕輩之中已無敵手。
而煙羅派僅存的另一位擅長進攻的高手,恰是掌門夏天冰。自林蘇楠之姊,身為掌門親傳弟子的林蘇西放棄繼任掌門的資格而嫁入姚國之後,林蘇楠的眼睛已穩穩地盯在掌門之位上,目下再無他人,直到某一天她遇見紀曇。
碎葉呻吟之聲戛然而止。
林蘇楠身影驟地凝滯,繼而踉蹌一步勉強站穩。換了煙羅派的任何其他弟子,都說不上來剛才發生了什麼,但林蘇楠心裏清楚。背後瞬間的酸麻感傳及全身,令她一時間無法動彈,其時她正身在空中向前飛掠搶攻,登時身子一僵向下摔去。幸好那酸麻去得很快,落地之前她已奪回身體的自主權。
然而此刻的她非但毫不沮喪,反而雙眼放光。紀曇出手,意味著她終於逼迫得他無法躲避了,今年隻用了一百零三招,比半年前又減少了二十招。
落地之時重心不穩,林蘇楠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找到什麼扶持之物,然而近前的紀曇側身遠離,林蘇楠扶了個空,又踉蹌兩步方才站住。她的手仍舉在空中,看著紀曇,神情似是有些訕訕。
“……不錯。”紀曇袖手立在一旁道,“這半年你倒是安分。”
林蘇楠緩緩垂手,轉身向他,上下打量了幾番,收拾神情,繼而嫣然一笑:“我一向聽話。”
紀曇也笑,笑容卻隱隱帶刺。
“你越來越難對付了。”
這句話似乎有很多意思。
林蘇楠卻笑得更是燦爛:“這便對了。”
紀曇並沒有笑,看著她搖頭道:“破綻仍是太多。”
“嗯?”
紀曇似是猶豫了一下,說道:“出了雲山澤,你便知這是多害人的毛病。你方才出了一百零三招,露出的空當卻不下二百處,我若用心打,可在三十招之內殺你。若是換作江盟主,不論他讓你多少招,他何時出手,你便何時死。一味求快隻是在對上江湖菜鳥時可以攻個措手不及,遇見真的高手,出手越快,你死得便越快。”
林蘇楠的笑凝在臉上,剛剛小孩似的得意轉瞬變為了尷尬。她卻並未動怒,認真問道:“那我該如何做?”
“你說呢?我隻告訴你,隻要少掉一半破綻,你就可以在第二十三招時逼我出手格擋,而非第一百零三招,而到時我若用心想殺你,便至少需要八十招了。”
“那江山呢?”
紀曇皺眉望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回答:“他何時出手,你便何時死。”
林蘇楠似乎頗受打擊,訕訕“哦”了一聲道:“那我回去繼續練。我們、我們元宵節再見。”
“……”紀曇無奈,抓了抓後腦勺道,“林姑娘,你如今需要尋個合適的高人指點,而非一味拉著我切磋。我雖在朝宗修習十年,終究也隻是個弟子罷了。”
一時靜默。
“我隻喜歡你陪我切磋。”林蘇楠抬頭,燦爛地笑,似乎在某個字節不經意地停頓了一下,“我也不需要變得多強大,隻要足以威脅到袁兮顏,你自然就會來陪我玩了,不是嗎?”
紀曇皺眉看她。
“你還是不願放棄與她作對。”
“不錯。”林蘇楠斂容道,“我永遠不會擁護袁兮顏那小妮子繼任掌門的。她那個性情,日後煙羅派若是受了外人欺負,她可討得回來?她可打得過人?”
紀曇想了想,抓頭道:“你可以幫她?”
“憑什麼?我憑什麼幫她?”林蘇楠哼地一聲諷笑,“她搶了我姐姐的掌門,又搶了我的你,你要我幫她?講什麼笑話,我不刁難她,已是看你的麵子了。”
“……我並不是你的。”
“你可知她為何緊張慕容長老的花兒?因為慕容長老平生唯有兩件東西不可侵犯,一是她的友人,二是她的花兒,袁兮顏可曾告訴你?醉秋曇乃是慕容長老愛逾性命的花,你可知為什麼?因為醉秋曇僅產自阮國,又有書生為待公主一舞身化曇花的傳說,慕容長老是阮國人,卻因皇室之爭遁入雲山澤,發誓終生不嫁永不歸國,她思念故土之情,唯醉秋曇可慰,這些袁兮顏可曾告訴你?
“她不敢,她怕你內疚難過,便寧願自己頂著內疚難過,任慕容長老年年心碎。你覺得她善良嗎?她那點可憐的善良,到底是幫了人還是害了人?將來她若繼任掌門,遇上了事兒,是不是也要犧牲煙羅派去遷就外人?她奪得回本屬於煙羅的東西嗎?她伸張得了煙羅所受的委屈淩辱嗎?哼,若不能,為何要占著那個位置?”
林蘇楠自顧自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大,臉頰泛起不正常的紅色。紀曇插話未遂,隻得閉口聽著。至她說完,山林複歸寂靜,二人對麵而立,皓月斜照,將林中薄霧更蒙上一層清冷的霜。
“這些,”紀曇開口,聲音也清冷,沒有絲毫情緒波動,“並不是最重要的,對嗎?”
“不錯。最要緊的……”
林蘇楠咬牙回答,她抬起頭,直視紀曇的眼睛,目光如水,在月下流華爍動,一瞬美得動人心扉。紀曇也看著她,麵容在林影中看不清神色,他輕搖了搖頭,輕聲道:“我若此去再不回來,數十年後,你可還會這麼想?”
林蘇楠愕然,忽地隱隱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紀曇怔了一下,似是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沉默半晌,極少有地歎了一口氣,語氣竟有幾分落寞:“這世上,終究沒有哪個人是要緊的。”
“然而她於你卻十分要緊。”
“死人無所謂要緊。”
他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林緣灑落的月光,似乎更加清冷了幾分。
“或許往後,慕容長老的花兒,便能好好地開了。”紀曇轉頭的工夫,唇角已重新帶上了笑意,“隻可惜再不是那白癡書生所化的一朵,看的人也不複是當年公主,即便花開千朵,又有何意義。”
林蘇楠怔然望著他神色的變化,心緒如波濤翻湧,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她聽不懂他的言下所指,卻是突兀地想起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
慕容長老發誓永不歸國也就罷了,何以要終生不嫁?
……
(5)
此時此刻,後山的小木屋中,慕容紅歌枯坐於古榻上,形容憔悴,雙目遲滯,如同偶人。榻麵精美的圖紋因年深日久已模糊暗淡,但青燈微芒之下,仍能隱隱辨出曇花的輪廓。
她並不知道自己已在這裏坐了多少天,自那個中年男子到來之時,她已不識日月。
他跪坐在地上。
這個男子年齡不過三十五六,但看來卻似四十有餘。華衣破落,皺皺巴巴裹在身上,隱隱泛出酸臭的氣味。滿麵風霜,花發隱生,卻仍能看出曾經的養尊處優。即便形容落魄不啻乞兒,他坐姿仍極端莊貴重,神情靜穆自矜,除卻初見麵時對著慕容紅歌跪下,以頭碰地痛哭失聲,這些日子他一直莊重守禮,行止自別於常人。
夜色漸濃,他見慕容紅歌沒有休息的意思,輕歎一聲靜靜起身,自後門走出木屋,煮了一壺茶湯,分好端進屋中,長跪榻前舉起茶湯,垂首輕道了一聲:“王姊。”
他的右腳有些不靈便,然而整個過程,他的動作極盡輕柔端穩,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似是有所堅執。
慕容紅歌看著他,微微蹙眉道:“花弄,起來。”
梅花弄沒有動,仍是垂著頭,平靜地道:“你是王族,我屬外姓,依阮國禮,我便該如此服侍你。”
“阮國已經不在了。”慕容紅歌淡淡道。
梅花弄的頭垂得更低,語氣依然平靜:“王姊,便讓我服侍你吧,就當是……在宮裏服侍她一樣……”
慕容紅歌心底隱痛,看著他過早生出的白發和微微顫抖的雙手,突然很想知道他此時的表情。
半月前梅花弄孤身來到煙羅派,帶來了阮國滅亡的消息。慕容紅歌當時如遭五雷轟頂,一連幾日渾渾噩噩,發生什麼全不知道,直至近兩日,方才逐漸打聽得一些細節。
阮國以女子為尊掌國,稱國王正夫為國君,這梅花弄便是阮國國君,慕容紅歌的妹夫。他與阮國國王育有一女,名喚慕容琳霜,年隻盈盈十五歲,生得絕色無儔。阮國風俗,每位公主年滿十五時,將在國都舞陽舉行盛大的成人盛典,屆時公主會向父母國民獻舞以謝養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