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今日的一切將成為你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盧修斯。”
似笑非笑地冷哼一聲之後,朱狄斯繼續低下了頭,伏案書寫。他聽見小盧修斯受到恐嚇後顫抖的雙腳在地麵磨蹭的聲音,而後又聽見那家夥終於忍不住落荒而逃的“吭吭吭”的腳步聲。
那一整天,小盧修斯都沒有再出現過。
一種得勝感、以及由過去的極度自卑衍生出的病態優越感籠罩了朱狄斯的心頭。在這種滿懷希望的自我催眠中,他越發覺得,啊哈!自己生命轉折的那一刻就要到了!
可是……
可是,欣喜是如此的短命,以至於還沒有來得及徹底溫暖他那尚不夠堅強的靈魂,便殘忍地摧毀了他的滿心希冀……
?3?
朱狄斯送出去的信竟然過了半年都還沒有回音,就此石沉大海。
起初他並沒有放棄,瞞著奈奧比,透支著自己脆弱的小的身體努力做活攢錢,然後,每隔一個月就會有一封信委托過路的商人送往羅馬。但是,發出去的信竟然統統都沒有回音!
就這樣,年華像流水一樣,在孤寂沒落中靜靜流逝。朱狄斯繼續承受著地痞流氓的騷擾和欺淩,繼續忍受著鄰裏的恥笑,繼續守著自己那生為奴仆、麵部猙獰的母親。一晃就是四年。
四年,四年!
恐怕再強的希望都會消磨為了絕望,再隱忍的人都會壓抑到瘋狂!
其實奈奧比早就窺知了朱狄斯的小動作,隻不過她一直沒有當麵和他說起,因為她知道,幹巴巴地勸他他根本不會聽。但是現在,在這希望落空的時刻,在這血淋淋的事實麵前,她終於有把握讓自己這執迷不悟的兒子回頭是岸了。
於是她說:“朱狄斯,你已經長大了,多想想怎麼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是……”
可沒想到,朱狄斯全身的血一下子就衝上了腦子,右手將身下破破爛爛的圓木桌子敲得幫幫響,大吼道:“我是個男人!”
縱然奈奧比想不明白是不是男人和過不過日子有什麼直接必然的聯係,但還是在那一瞬間被嚇得噤聲。朱狄斯也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收斂了氣息,低下頭委委屈屈地說了聲:“對不起……”
就是這低頭瞬間的一個側影,竟然讓奈奧比這向來堅強的女人,一瞬間淚水漣漣。
太像了,太像了,太像太像了……
若是再過一些歲月,再多一份成熟,朱狄斯這孩子的麵容肯定能和他父親賽揚斯的臉完全重合起來!
他的肌膚雖然因為勞累和饑餓而略顯蒼白,卻非常的細膩;他的整張臉有著希臘雕塑一般完美的輪廓和起伏,五官生得絕妙而精致。他深陷的眼睛好像地中海的藍色妖姬,深邃魅惑中透著淡淡的憂鬱;他陡峭的鼻梁如同阿爾卑斯山的雪峰,柔和之下包裹著威嚴;他形狀美好的嘴唇仿佛少女胸前的果實,不可侵犯卻又撩撥起人的欲望。
想當年,賽揚斯雖是個男人,可那蠱惑人心的妖媚,就曾經傾倒半個羅馬帝國,還差點讓提比略皇帝那老色魔拱手河山。而如今,生得一張幾乎是一模一樣臉頰的朱狄斯,十六歲,剛成年,不及賽揚斯當年那般成熟、蠱惑,卻有著一份撩撥人心弦的妖嬈。
有時,蹲在牆角對著那麵從破爛堆撿來的滿是銅鏽的半塊鏡子,朱狄斯會不由得去想:就算僅憑自己這張臉,也不應該一輩子窩在西西裏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吧?對,至少也得混到賽揚斯當年曾經達到的高度!啊當然了,不是像賽揚斯那樣靠劈大腿。
對,鎮定,鎮定,你的人生還沒有完蛋,打起精神來,朱狄斯!
攥著雙手凝視著鏡中的自己,他不由得想。
新帝王若是剛剛上任就把前任帝王流放的人召回,未免會被人辱為不敬,所以尼祿一定也在等待時機吧?四年過去了,也許,他的回信,此刻正在通往西西裏的路上!
想到這,朱狄斯再次眯起眼睛,勾起了嘴角。
同樣的笑,同樣的令人捉摸不透的難測。隻是,與幼年時代不同的是,那份詭異的深邃中,更多了一份撩人的風姿。
他想象著鏡中有著那位喜愛美少年的維納斯女神,然後壓低了聲線,用那變聲得非常完美、令人銷魂蝕骨的嗓音低呢喃道:“我可敬可愛的女神,美麗無雙的愛的化身!若您施惠於我,我將獻祭於您!請保佑我,盡快收到尼祿的回信!”
他的話音剛落下,身後的屋門便被“砰砰砰”地敲了起來。頓時,一種強烈的預感在他的心頭驟然升起。
當奈奧比戰戰兢兢地打開了屋門的時候,一個身形矯健、身披禁衛軍皮甲的金發男子出現在了門口。他全副武裝,風塵仆仆,手上握著一個象征無上權威的鷹紋戒指。他直視著房間深處的朱狄斯,就好像眼前的奈奧比隻是一團空氣。
“朱狄斯?日耳曼尼庫斯,陛下請您隨我去往羅馬,在那裏,他已為你準備好了本應屬於你的一切。我是陛下的禁衛軍首領,歐弗尼烏斯?提格裏努斯,你可以稱呼我為提格裏努斯。”
奈奧比吃驚得僵住了,而朱狄斯卻像是早有預料一般,笑得格外淡定、灑脫。
朱狄斯連夜收拾好了行李,並且去維納斯的神廟奉獻犧牲還願。
第二天,當清晨的曙光剛剛普照大地的時候,提格裏努斯已經在等候他。
朱狄斯昂揚得瀟灑,奈奧比辛酸得落淚。
她悲傷地說:“我兒啊,我知道自己卑賤的身份會影響你的仕途,所以盡管去吧,忘記我這個醜陋卑微的母親!”
可朱狄斯卻哈哈一笑拍著她的肩膀,指著天空對她說道:“媽媽,你看見天上那朵雲了嗎?當我能夠立於雲端的時候,世人的口水就再也噴不到我們的腳趾。到了那個時候,我定然會接你來羅馬,讓你分享我的榮耀!不要再說讓我忘記你這樣的話了,沒有你注視我的目光,我的一切追求還有什麼意義?記住,我永遠為你而奮鬥!”
奈奧比趴在自己兒子的胸口哇哇大哭道:“我——我不要你為了我——我隻想——隻想……”
朱狄斯的神情突然肅穆了起來,望著渺遠的天邊,他突然幽幽道:“也許,我並不全是為你……”
奈奧比停止了抽噎,抬頭看著他被曙光鍍上了一圈光暈的、帶著神聖感的側臉。
“人的一生何其短暫,人的一生幾多苦難!想想父親,傾其一生向上攀爬,最後卻在接近夢想的地方跌落,齎誌以歿。他的人生是一場悲劇,但他在我心中,他卻是一個悲劇的英雄。這世上,唯有他的兒子能夠挽救他悲劇的終結,因此我要拾起他的衣缽,繼續向上攀爬——在時間的洪流、曆史的長河中越出得更高、更高,讓更遠、更遠的後人看到!”
終於,朱狄斯跨出了這一步,他走了。
奈奧比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看著他迎朝陽而去,消失在一片燦爛之中。
過去的她總覺得,不管朱狄斯長多大,在她的心中都隻是一個男孩。但是現在,她突然覺得,他已經是一個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