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王大怒道:“傳旨各大臣,立刻來路寢會議伐宋之事!寡人親率兵馬前去征討!”
孫叔敖告別了沈賈,與孫歸生乘著棧車向期思行進。途中經過芍陂渠,但見渠水浩蕩,兩岸綠浪滾滾。孫叔敖甚是欣慰,索性棄車走向田壟。剛剛走了幾步,就聽得不遠處有人歡呼道:“哎呀,那不是孫大人麼?啊,咱們的大恩人來了!”那人正是柳太一。農人們聞聲趕來,見到孫叔敖,納頭便拜。孫叔敖道:“這是何故?”眾人歡言道:“沒有恩公,我等就攜家帶口乞討去了。難道大人不當受我等一拜麼?”
孫叔敖一一將他們扶起來,在眾人的簇擁下回到大道上,一轉頭發現不遠處立著一處廟宇,三五成群的農人正在焚香禱告,遂問道:“那些人為何焚香禱告?那年我在這兒時,好像沒有廟宇呀?”眾人笑道:“那廟宇是我等為大人所建的生祠,逢年過節必拜祝一番,以表心意。”原來這正是沈賈所言的生祠。孫叔敖大為感動,道:“我何德何能,受此厚地高天之謬愛錯敬?勞煩眾位務必將它拆除。”眾人哪肯依從。孫叔敖忖道:如若執意拆除,必傷民意,隻有日後囑沈賈替我為之了。
辭別眾人,孫叔敖上了棧車,與孫歸生一路顛簸著回到坡頭扁。為了不驚擾眾鄉鄰,孫歸生將棧車藏在密林中,主仆二人悄然回到茅屋。本已破舊的茅屋更顯凋敝,青苔生空壁,蛛網結四角。孫歸生忙著打掃茅屋,孫叔敖則去母親的墳前憑吊祭拜。荒塚孤寂,蟲鳴淒切,孫叔敖想到慈母離世時自己不在床前,而今自己又落到這步田地,萬千思緒湧上心頭。他俯身跪地,連連叩首,悲從心底起,忍不住哭起來。
孫叔敖哭得眼花神昏,不覺暮煙凝碧,朗月孤照。
“老爺,老爺。”
孫叔敖驀然驚醒過來,見孫歸生領了一個後生站在身後。那後生道:“大人,我師爺爺邀你前去敘談一夕。”
孫叔敖抬起淚眼道:“你師爺爺是何人?”
後生笑道:“小狐山的冉伯聃老丈是也。”
“罪過罪過!我眼拙,未能認出你來。”孫叔敖拭去淚痕,吩咐孫歸生早些休息,便隨後生向小狐山行去。
途中孫叔敖問道:“我常見你在我眼前出沒,地不分東南西北,時不分春夏秋冬,卻是為何?你是俠士嗎?”
原來這後生是期思本地人,名喚賈貲。他長到五歲時,還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兒。爹娘膝下就他一個孩子,怕他夭折,為了治好他的病,賣屋鬻地,上得靈山,請得巫鹹、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謝、巫羅諸人,也不見好轉。父親賈無忌又遍訪域中大小城郭,也沒得著靈丹妙藥,看看賈貲隻有等死了。賈無忌發下誓願,不管什麼人,隻要能治好兒子的病,自己情願做牛做馬報答。
恰巧那年冬天,莊王攜太傅冉伯聃微服私訪至期思,到了他們家裏,見小兒氣息奄奄,皆生惻隱之心。冉伯聃當即給賈家留下爰金一鉼,說小兒他帶走,日後歸還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後生。賈家大喜過望。
冉伯聃遂向莊王奏請,他將小兒治好後再回郢都。莊王不知老師已經萌生退隱之意,就依了他,當即遣兵丁護送他去欲去之地。冉伯聃帶著賈貲日夜兼程,到了申縣深山之中,築一個棚寮以容身。在那裏,冉伯聃爬到萬仞高山之上,采擷了幾味藥草,回來後又是外敷又是內服地為賈貲治病。說來也奇了,賈貲竟一天天好轉起來。這期間,莊王不斷遣人賞賜錢物。後來,冉伯聃攜賈貲輾轉到了小狐山。朝廷苦苦尋覓,卻不知其蹤。
賈貲病好後,冉伯聃便教他武功,授他詩書禮儀,每日不輟。賈貲既是冉伯聃的伴兒,也是他的童子,老少甚為相得。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賈貲長成了一個英俊後生。最令冉伯聃欣喜的是,他懂得師爺爺的一片苦心:不僅僅是為了強身健體,更是為了扶危濟困、鋤奸除惡、扶正祛邪、匡扶正義。冉伯聃雖然身處山中,但並沒有了斷紅塵之念,心憂楚國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朝廷大事他盡皆知曉,常遣賈貲帶著良策,通過直躬之臣送達朝廷。這樣一來,郢都便經常出現賈貲的身影。
孫叔敖聽得感慨萬千,良久道:“這位小哥,你與我府老家人東門柳也有過從,何也?”
賈貲將緣由一一道來。原來東門柳與冉伯聃是同村同庠的伴兒,二人都有一身了得的武功。東門柳的腿腳功夫尤其了得,縱然你是銅鑄鐵澆,一腿掃去,也得斷成幾截。他若從水甕側旁走過,裏麵得水必會旋轉良久。冉伯聃與東門柳名動一時,隨著年歲的增長,便各隨其誌,奔波前途。冉伯聃成了王者之師,東門柳則征戰沙場。楚軍與宋軍戰於泓水時,楚軍大獲全勝,東門柳卻不幸受傷,瀕臨死亡。幸遇孫叔敖之父,硬是將他從死屍堆裏救了出來,並花重金為他療傷。最後他雖然成了一個瘸子,但畢竟得以保全性命,為報大恩,他甘願終身不娶,在孫府當奴做仆,服侍孫家老小。
“可是,我怎麼沒見東門柳與老師相聚過片刻?”孫叔敖禁不住問道。
“二人雖是年少時的好友,但畢竟入世不同。那時大人常常往小狐山跑,竟夜而談治國要道,東門柳又何必打擾呢?就是小人那時常在大人麵前晃動,大人太過專心,怕也識不得吧。東門柳見過師爺爺幾麵,我曾聽他叮囑師爺爺道:‘隻要對老爺授業而精,我就心滿意足了。’”孫叔敖聽罷,再次悄然拭淚。
說話之間,二人已經到了小狐山。冉伯聃迎至山腳下,笑聲朗朗地道:“孫公前來,老朽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孫叔敖一個到地長揖,謙恭有加地道:“學生當早早拜會老師的,怎奈俗務纏身,以至讓老師令人前去相邀,不勝慚愧!”
上得山來,隻見新月如鉤,山色如黛,蟲鳴如琴,溫風如酒。茅屋前的平地上,擺了備了酒的幾案。賈貲將孫叔敖領來後,便徑自伺候他的馬兒去了。
孫叔敖剛一坐定,冉伯聃便道:“勸進風波惹得大王震怒,大人罷黜歸來,不知有何感想?”
孫叔敖以實相告道:“啟稟老師,學生先是感到憤憤不平,覺得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後一細想,才知我王英明之至也。”
“哦?何也?”
“老師想想,若遇昏聵暴戾之君,氣亂而智昏,早就血流成河了。當時大王帶甲逾萬,隻要說聲‘殺’,一個個還跑得了麼?”
“大人真乃良臣,上不怨乎君,下不怨乎臣,好好好!”冉伯聃撫髯一陣大笑,又道:“當時大王正領著兵馬,誠如你所言,他若說個‘殺’字,勸進的那些真真假假的兵民都會成為刀下之鬼,王城前該天雨血、夜鬼哭了。”說到這兒,冉伯聃斂容道:“大王之明如日月高懸,燭照九陰,自然看出了其中的名堂,故不肯開殺戒。賢哉我王!”說罷,他瞅著孫叔敖道:“那麼大人知誰為策劃於密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