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坡頭扁客人識實情 芍陂渠君臣淚相傾(3 / 3)

“哦。他為什麼還要回到那兒去呢?”莊王不解地問道。

“孫大人說,他是偷偷跑出來的,他不回去,怕欽差找縣公的不是,給縣公安個罪名,豈不害了人家縣公?據說是縣公開恩讓他逃脫的。他又說,既然欽差奉命前來,定了他的罪名,投進囹圄,私自逃脫非君子之為,對朝廷亦為不敬不忠……”

一旁的沈賈聽得心海翻滾,莊王也肅然無語,隻在那後生背上輕輕拍了幾下。

“哎,柳太一,還在這兒閑磨什麼牙?去,找去!不能再讓孫大人進去受苦受難了。這是什麼世道?為民的受災咎,害國的卻享厚祿。小狐山隱者說的好:世道何混濁,天地何不明,何處可尋淡磨明鏡水,浣吾之衣濯吾冠?”

這幫後生吵吵嚷嚷,一陣風似地奔走了。莊王一行麵麵相覷,悵然若失。

“大王,聞言不如目見,我們還是邊走邊看吧,”養由基感慨良多,道,“孫大人之忠、孫大人之功已盡見盡聞,洋洋乎其盈耳也,煥爛兮其溢目也。”

君臣一行逆著散去的人流而行,偶遇零星民夫,便打聽孫大人在何處,終是無果。待轉過一座小山,忽見一個民夫仍在渠旁忙碌,正往一處稍顯低矮的地方墊土,不使流水滲出。他忙得汗流浹背,頭上臉上都是泥汙,不辨眉目。莊王忍不住走過去問道:“你怎麼一人忙碌呀?不留幾個人幫忙?”

那人頭也沒回道:“幾鍬土就成,民夫們辛辛苦苦,不分晝夜,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該好好歇息了。這活兒我一個人幹得了。”

莊王聽著聲音很熟悉,道:“你可知孫叔敖現在何處?”

“你你……打聽他幹什麼?”那個民夫回過身來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撲通一聲跪下,連連叩首道:“臣罪該萬死!不知我王駕到……”

莊王也認出此人竟是孫叔敖,一把將他抱住,大叫一聲:“愛卿,想煞寡人也!”

申叔時、養由基等人聞聲跑了過來,細細一看,果然是孫大人:“孫大人,你叫大王找得好苦哇!”

孫叔敖這才意識到自己尚是一臉的汙泥,急忙掙脫莊王的手,俯身將臉麵洗淨,哽咽道:“大王,臣不知大王親臨敝地,有失遠迎,臣有罪,臣有罪!”

“愛卿,跟寡人還朝去。寡人不明,用人不當,使卿蒙受不白之冤,寡人之過也。”莊王之言,讓眾大臣欷歔不已。君臣相會這一幕恰巧叫一個民夫撞見。那民夫見狀,飛一般奔跑而去。

孫叔敖與莊王一起回去,行了三四裏,即是去往縣衙的大路。眾人抬頭一看,心下一懍凜:前麵鋪天蓋地跪了四五萬的民眾,一齊叫道“孫公孫公,天下為公!不還清白,天地不容”。

莊王心中浩歎道:“孫叔敖真乃良玉名驥!”他欲登高振臂,作龍虎之嘯,以明心跡。孫叔敖怕莊王為眾口所困,低聲道:“大王,還是臣說與他們知道吧。”

“眾位父老鄉親!”孫叔敖於高處一揖再揖,道:“我孫叔敖何德何能,承蒙錯愛!生而為人,當懷報國之誌、憂民之心。為官做吏者,無論進退,均是國之臣民,苟利社稷,生死皆往,何計己之榮辱!我孫某世受國恩,處草澤之野,我王簡拔,委以令尹之職,愛如己子,親如腹心。雖我無故蒙垢,大王聖明,燭照察微,風餐露宿,兼程趕來,撫臣慟哭,憫臣之心,日月可鑒,令我心摧欲裂。查《三墳》《五典》,聖君有如是者乎?”

聽了孫叔敖一番動情的話,民眾高呼之聲驟起:“大王聖明,願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莊王分外激動,振臂高呼道:“聖人雲:民可近,不可下;民唯邦本,邦固本寧。爾等皆吾國之本也。爾等去吧,孫卿仍為我朝令尹!”複又轉身對孫叔敖道:“孫卿身在江湖,心懷朝廷,為寡人分憂,替寡人贏民心,真乃寡人之股肱也!孫卿,寡人今始明:天下猶人之體,腹心充實,四肢雖殘,終無大患。卿則寡人之腹心,寡人不能無卿。”沒等孫叔敖說話,莊王即令申叔時道:“愛卿,你速遣人將孫卿家人迎回郢都,孫卿這就隨寡人還朝。至於晉使所贈五十鎰金,回朝後即刻從三金之府撥付償還!”

“大王,”孫叔敖急忙奏道,“容臣去拜辭老師,方可隨大王還朝。”

“卿的老師?”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王者,大王也;名世者,我師也。我師現隱於小狐山。”

莊王突然想起來,這次來期思之地,偶遇幾人,都曾說到小狐山之隱者,遂道:“寡人與卿一起拜謁隱於此地的名世者吧。”

於是君臣一行匆匆向小狐山趕去,小半個時辰,便來到那間茅屋前。孫叔敖喊道:“吾師在否?吾師在否?”裏麵走出一個清秀童子來,是孫叔敖見過的。

童兒笑吟吟地對孫叔敖說道:“回大人話,師爺爺雲遊去了。”

“哦。幾時可回呢?”

“這可說不準。”

莊王悵然若失,對孫叔敖道:“進去看看吧。”

君臣二人進到裏邊,果真空無一人,卻見幾案上有一個白晃晃的東西。孫叔敖拿起,乃是一方帶有字跡的絹帛,遂呈遞於莊王。此時落日西沉,已是酉時之末,屋內昏暗,童兒忙把燈點亮。隻見帛書上寫有幾個遒勁的大字:“君王當上不玷知人之明,下不失四海之望,則國可霸焉。”

莊王看罷,神色肅峻,歎道:“此乃吾師之真跡,真至理也!”

孫叔敖驚異地睜大了眼睛,方才明白原來隱居於此的竟是莊王昔年的老師,難怪他滿腹經綸,文韜武略嫻熟於心,對治國之方略、朝廷之內情亦知之甚多甚深。驀然他想起當初自己將赴郢都,老師於扁頭坡送箴言,問及佩飾的玉劍。當時他曾猜想,老師怎麼知道自己藏有這件寶貝?現在才明白那是昔日老師所贈之物。想不到自己的老師,居然也是大王的老師,前太傅冉伯聃!

莊王將帛書藏於衣內,流連半晌,方才說道:“走吧。師之恩、師之囑,寡人盡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