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眾臣紛紛趕到了路寢大殿。外麵落霞滿天,殿內燈火通明,莊王高坐在丹墀上,大臣們神情靜肅,分列兩旁。莊王傳下旨意道:“眾位愛卿坐下吧。”大臣們席地坐下。大殿裏氣氛十分緊張,眾臣皆有種沉重的壓迫感。
按照朝廷慣例,即使是大事,一般也隻急召有司臣子商討,隻有早朝時才集百官於承天大殿。此刻已近酉時,莊王卻破例召集文武群臣廷議,可見此事非同一般。屈巫自然知道所為何事,不覺瞥了虞丘一眼。虞丘視而不見,扭頭看向別處。屈巫心裏好一陣冷笑。
“眾愛卿,”莊王環視端坐在殿內的大臣,開口說道,“寡人並不想讓你們此時上朝議事,可能你們有的還沒用膳。然而此事已經鬧得朝廷沸沸揚揚,如不盡快了斷,傳諸民間,黎庶必將離心;傳諸大小之國,諸侯必將恥笑於楚。朝廷府庫被盜一事,竟牽連到朝廷大臣,呈給寡人公斷或彈劾的奏章已有五六份之多。”說到這裏,莊王大喊一聲:“養將軍安在?”
養由基出班高聲應道:“臣在!”
“府庫要案已破,盜賊已獲。來龍去脈,前因後果,涉及朝中何人,你一一講給眾愛卿聽,然後眾卿論個懲處的意見來!”
“臣遵旨。”養由基一身英武之氣,聲音洪亮,“自朝廷府庫被盜後,大王嚴令末將率眾緝捕。昨夜亥時,兵丁在伍長子範的帶領下,巡查到城東東君廟,發現大樹底下有幾個形跡可疑的黑影,抓回來一審,竟是那夥竊賊。子範順藤摸瓜,牽扯出一個叫做……”養由基說到此處,不覺遲疑起來。他平日對令尹敬若師尊,視為兄長,猛可間說到令尹府上的仆人犯案,心裏著實犯了難。如果照實說出來,令尹的麵子往哪兒擱?正躊躇間,屈巫忍不住了,高聲催促道:“養將軍,為何不往下說了?牽出了一個什麼人?叫什麼名兒?”
“屈大人,往下就不須養將軍說了,還是由我來說吧。”眾人循聲望去,原來是令尹孫叔敖。隻見他徐徐站起身,步履沉重地出得班來,緩緩地朝丹墀跪了下去。他的聲音滯重而喑啞:“大王,初步查明,裏邊有臣的一個家人,叫做孫歸生。”
此言一出,群臣議論紛紛,疑錯聞者有之,竊笑者有之,痛惜者有之。隻聽孫叔敖痛心疾首地繼續說道:“臣疏於管教,以至其觸犯國法。臣有罪!”
“嗤!一個疏於管教就一了百了?”屈巫哂笑一聲道,“如果沒有人指使,沒有靠山,他哪來的潑天大膽?”
得其善言而不足喜,聞其惡言而不足怒,孫叔敖此時就是這般心境。不料一個氣惱的聲音搶先問道:“屈大人為什麼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幹脆挑明了算了,好讓眾人來評說,叫大王體察個中是非曲直!”眾人看去,原來是大夫申叔時。他氣昂昂地站起身來,戟指著屈巫,怒斥他誹謗生事。
“誰不知曉令尹居廟堂之高,唯國家蒼生而憂之?他豈能做出這等汙穢之行來?”慷慨直言者,乃箴尹鬥更生也。鬥更生是個耿直漢子,此刻一急,臉紅得如潑血一般。
“哈哈哈!”屈巫仰天一陣冷笑,說,“我會無端誣陷人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孫大人真像二位大人所說的那樣冰清玉潔、不求富貴嗎?錯!衣短褐、食糲糧、乘棧車,這都是事實。敝人還聽說,他府上簡陋尤盛,箱籠裏卻裝著無數錦緞珍寶。那麼請問鬥大人,令尹是不是敗絮其外、金玉其內呀?”
這番話與莊王暗訪孫府所見毫厘不差。莊王不禁想起許姬曾說令尹愛財有壞大節,便覺得屈巫所言有些道理,孫叔敖雖然節儉,卻並不能說不愛財、不貪財。
屈巫又道:“令尹為太傅所薦,相比太傅對令尹的操行品德知之甚多。還是請太傅談談對此事的看法吧。”屈巫心裏罵道,你個老狐狸倒想深藏不露,在背後出謀獻策,讓我等打頭陣,你好上下其手,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老叫你占著?今天非逼你出來開口說話不可!你總不至於誇讚這個農夫名聲若日月、功績如天地吧!
屈巫這麼一點將,大臣們的目光刷地都轉向了虞太傅。虞丘不慌不忙地捋捋長髯,不緊不慢地說道:“各位大臣對令尹無論臧否褒貶,都是為國家社稷計,都有道理。既然府庫之盜已經擒獲,臣奏請大王,可否將一應盜賊押到殿裏當麵訊問呢?”
屈巫暗罵虞丘是油桶裏的泥鰍,滑得不能再滑了,這一番話,誰也沒得罪,不偏不倚,顯出君子和而不流的品格。屈巫再一想,覺得提審盜賊也好,既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還怕妙計成空麼?
莊王也頷首道:“太傅此議,甚合寡人之意。眾人爭論若鼎沸,終是空口論道,隻有親審盜賊,然後才能知真情。”
片刻工夫,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被提進殿來。那人已經被拷打得滿臉血汙,辨不清鼻子嘴巴,兩眼已經睜不開了,渾身上下的衣裳被打得絲絲縷縷,連巴掌大的布片都不可見,破綻處露出斑斑血跡,幾可見白骨。莊王不忍卒看,吩咐道:“快審問幾句押下去吧。”
養由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氣息奄奄的盜賊喘息了好半天,嘶聲啞氣地吐出幾個字來:“叫……叫……孫……歸……生……”
“你是誰家府上的仆人?”
“令尹……府……”
“你夥同幾個盜賊盜竊朝廷府庫的金銀珠寶,這事屬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