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陸小曼的表妹吳錦回憶,陸小曼多次跟她講起當時一件奇怪的事:徐誌摩墜機的那天中午,懸掛在家中客堂的一隻鑲有徐誌摩照片的鏡框突然掉了下來,相架跌壞,玻璃碎片散落在徐誌摩的照片上。陸小曼預感這是不祥之兆,嘴上不說,心卻跳得厲害。誰知第二天一早,南京航空公司的保君健跑到徐家,真的給陸小曼帶來了噩耗。她一下昏厥了。醒來後,她號啕大哭,直到眼淚哭幹。
王映霞這樣描述她當時的模樣:下午,我換上素色的旗袍,與達夫一起去看望小曼,小曼穿一身黑色的喪服,頭上包了一方黑紗,十分疲勞,萬分悲傷地半躺在長沙發上。見到我們,揮揮右手,就算是招呼了,我們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在這場合,說什麼安慰的話都是徒勞的。沉默,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小曼蓬頭散發,大概連臉都沒有洗,似乎一下老了好幾個年頭。
她的心隨著徐誌摩遠去了,再也沒有了曾經的香豔。她怪自己口不擇言,她本來已經認識到錯誤了,她還寫了封道歉的信,等著他風塵仆仆地歸來,擁她入懷,原諒她的不理智。然而,許多世事,過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真的回不去了。即使回頭也是無路可走。不管我們是否願意,我們的青春如昨日的朝陽,回不去了。曾經愛過的人,曾經走過的路,曾經的風雨同舟,曾經的輾轉承歡,隻能存檔在我們的記憶中。也許會很傷感,很難過,但是一切已經注定,當真失去了,才醒悟原來自己是那麼愛他,誌摩已經成了她的習慣。留下的唯一就是心痛。塵緣易老,覆水難收,情切意長,你在何方?
也許,愛來過,也走過,癡過,也恨過,傷過,也痛過,才會懂,一切都是錯。生命本是美麗的,不是苦惱太多,隻是我們不懂生活;不是幸福太少,隻是年輕的我們不懂得把握。
徐誌摩失事後,陸小曼受到的打擊最大,遭受的批評也最多。所有人都認為是陸小曼不肯北上才導致悲劇的上演。而最痛恨陸小曼的是徐誌摩的父親徐申如。一年來,家中不斷橫生變故。發妻離世不久,引以為驕傲的兒子慘遭不幸,讓他不僅體會到喪妻之痛,又追加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痛和辛酸。他斷定是陸小曼害死了他的兒子,若不是她揮金如土,誌摩也不會為維持生計而四處兼職,長年累月南北兩地往返奔波。若不是她的出現,他們徐家上下安寧太平,哪會發生這樣的慘劇?他在給兒子的挽聯中寫道:
考史詩所載,沉湘捉月,文人橫死,各有傷心,爾本超然,豈期邂逅罡風,亦遭慘劫?
自繈褓以來,求學從師,夫婦保持,最憐獨子,母今逝矣!忍使淒涼老父,重賦招魂?
此後,徐家人對陸小曼恨入骨髓,幾乎斷絕來往。就連在海寧硤石召開徐誌摩追悼會,因徐申如的阻止,陸小曼也未能參加。隻能送上一副挽聯:
多少前塵成噩夢,五載哀歡,匆匆永訣,天道複奚論,欲死未能因母老;
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渺渺離魂,人間應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
陸小曼在《愛眉小劄》的序中描述了她當時活下去的緣由:
到這兒,我不覺要向上天質問為什麼我這一生是應該受這樣的處罰的?是我犯了罪麼?何以老天隻薄我一個人呢?我們既然在那樣困苦中爭鬥了出來,又為什麼半途裏轉入了這樣悲慘的結果呢?生離死別,幸喜我都嚐著了。在日記中我嚐過了生離的滋味,那時我就疑惑死別不知更苦不?好!現在算是完備了。甜,酸,苦,辣,我都嚐全了,也可算不枉這一世了。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不死還等什麼?這話是現在常在我心頭轉的。不過有時我偏不信,我不信一死就能解除一切,我倒要等著再看老天還有什麼更慘的事來加罰在我的身上!
也許,我們該理解一位老父親,徐申如娶了兩房太太,才得了徐誌摩這一個兒子,在人生的晚年還要經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縱使他有不對,誰忍心責怪一個風燭殘年傷痛欲絕的老父親。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需要緣分。陸小曼與徐家缺少的就是這一點點緣分。但陸小曼又何嚐不是可憐的呢?
誰都知道,徐誌摩為陸小曼南北奔波,這不假,可又有幾人知道,徐誌摩匆匆地離開,是為了赴林徽因的一場不是那麼重要的演講會。徐誌摩那天臨上飛機前給陸小曼發了一封短信,信上說:“徐州有大霧,頭痛不想走了,準備返滬。”但他還是走了,也許是想給他和陸小曼之間多一些思考的空間和時間,也許,是為了去向他曾經的初戀訴說他的婚姻的不幸,從她那裏尋找到些許安慰。
徐誌摩飛機失事後,有人趁機痛罵“女人是禍水”,以抒發心頭積憤。徐誌摩生前的好友,何靜武、胡適、林徽因、金嶽霖等也都把一切罪責加在了陸小曼身上。而這些朋友大多與陸小曼斷絕了往來,終生不肯原諒她。報紙雜誌也在此時對她又一輪口誅筆伐,陸小曼再次成為眾矢之的。這次不同的是,再沒有人站在她的這一邊鼓勵她,安慰她。她獨自承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責難,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最愛的人深刻的愛意、痛楚的悼念和無盡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