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地說,母親的教育和影響,大多體現在兒女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子女成年以後,尤其是事業有成就以後,還能夠直接地從母親身上,得到重要的啟迪,這是不多見的。在這方麵,茅以升是一個少見的例外。
茅以升生於江蘇鎮江,在他出生後半年,全家遷居南京。那是因為他的爺爺認為,鎮江已經逐漸變成繁榮的商埠,商業的風氣太濃,於後輩的讀書上進不利;而南京向來是江南鄉試所在地,文風很盛,有利於後輩的熏陶。這也可見爺爺的一番苦心。茅以升的爺爺茅謙,早年做過雜貨店的店員,後來發憤讀書,先後考中秀才和舉人,成為地方上的知名人士。他的兒子,即茅以升的父親茅乃登也是讀書出身,雖然沒有在仕途上有什麼大長進,但當時已在江南官書編譯局做編輯,吃的是文化飯了。
在爺爺看來,孫輩們即使將來不能大發達,至少也要遠銅臭而近文墨。茅以升的母親韓石渠也是鎮江人,自幼也是讀過書的。在她14歲時,父親被人誣告下獄,許多親戚奔走營救而不能成功。她以囚人的名義,親自寫了狀紙,為父親申辯。縣官見她說得有理有據,表現出弱女救父的至誠,便釋放了她的父親。這件事,在當地成為口碑,人們把它與古代的“緹縈救父”並提。茅以升小時候也聽人說過這個關於母親的故事,對母親的學問和膽識十分敬服。盡管他生性倔強,有些事情別人怎麼說他都不聽從,但母親一說,他就聽了服了。
有一次,才六七歲的茅以升被家裏一些大人笑為傻頭傻腦,還說他根本不是茅家的人,是不知道什麼人家的嬰兒,丟在門外的台階上,讓他的媽媽撿回來養大的。他一聽就很生氣,想到:我既不是茅家的人,何必賴在茅家吃飯呢?經常出現在門口的小乞丐,不是也可以靠挨家討飯過活嗎?於是他鬧著要走,說“我不是茅家人,我不回這個家了!”直到母親出來說:“你是我生的,你真是茅家的人!”這樣,茅以升才放下心來。多年以後,茅以生還在一篇題為《從小到得的啟發》的文章裏,談到這件童年小事,說它激發了我可以獨立的精神。
有一次,一位客人來拜訪茅以升的二叔,恰好茅以升正在二叔的旁邊埋頭讀書,客人順口誇獎說這個孩子有出息。二叔隨口說:“他不行,還是個孩子!”這本來是大人之間的客套話,茅以升卻當真,以為二叔太看不起自己了,便一氣之下跑進房間裏關門悶坐,整天不出來,也不和家人說話。母親問明原因以後,對他說:“你應該發奮讀書嘛,不該這樣生氣。”一句話,把茅以升的悶氣消解了,他想:我要幹出個樣子來,讓你做二叔的也瞧瞧。事有湊巧,近20年以後,茅以升獲美國加理基工學院博士學位回國,在唐山交通大學做副主任,他的二叔也正在這個學院裏當國文教員。一天,叔侄倆聊天,談到家裏的種種往事,自然也提到當年二叔曾說茅以升“不行”的話頭。茅以升說:“我今天能有點成績,還得感謝二叔的‘激將法’呢!”其實,茅以升心裏明白,更應該感謝的是母親在二叔激將之後的啟發和鼓勵。母親對兒女的鼓勵與約束,往往產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有時候看起來是很偶然的效果。但是,有一些看起來是純屬偶然的效果,又往往是來自於一種必然性之中。這種必然,就是母親期望的合理性和兒女理解並接受了母親的合理的期望。
在母親的管教與茅以升的成長中間,就很有一些這類現象。茅以升讀中學,進的是江南中等商業學堂。中學畢業的時候,正趕上北京清華學校招考留美預備生。茅以升想去應考,母親也極力支持,並為他張羅學費、旅費和行裝。當時有人勸母親,說孩子才15歲,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考學校、讀書,難得放心。母親卻回答說:“讓他到外邊見見世麵,多學些知識。”母親當然不是沒有惦念的,但是她更擔心的倒是孩子缺乏誌氣。深夜,她在燈下為孩子縫補遠行必備的衣物,一邊叮囑說:“你去吧,別惦念家裏。古時候,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才大功告成呢。”沒料到,茅以升趕到北京時,清華學校留美預備班入學考試已經結束,榜都發過了。他打聽到唐山路礦學堂招生,考場在天津。他轉道天津,這回趕上了,而且也考取了,是作為預科生。
入學以後,茅以升才知道這個學校隻有土木工程科,在科係方麵別無選擇。而在土木工程各專業中,以橋梁這個專業需要數學和物理的知識比較多,茅以升的這兩門課的基礎更好一些,於是他就選擇了橋梁專業,這也與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橋”字相契合,算是“求仁得仁又何怨”了。不過,後來茅以升還是說,如果那時他可以依自己的誌願考學校,大概他會選理科或文科,而不會選工程科的。這也難怪,青少年的具體誌向一般是不穩定的,可能性很多,而由各種因素(包括偶然因素)鑄成的現實性隻有一個。
茅以升走上橋梁學家的道路,就這樣大抵上定下來了。說“大抵”,是因為其間還有一次變動的可能,茅以升到唐山不久,辛亥革命發生,接著是南京政府成立,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茅以升的父親茅乃登也參加了這場革命,先後擔任革命軍江浙聯軍秘書長和南京衛戍司令部秘書長。唐山路礦學堂的一些學生在醞釀著投筆從戎,到南京去。有時說走就走,已經南下。茅以升也想走,但他考慮到必須事先征詢母親的意見。他把自己的想法函告母親。母親回信了,但態度很明確:不同意。她在信裏對兒子說:“要先有學問再革命。”茅以升仍不死心,再次寫信向母親申述道理,提出要求。母親複信說得更絕:“如離開學校,就不認你為子。”接到這樣的信,茅以升大為震驚,走是不敢走了,但思想上也還不怎麼通。恰好在這以後不久,孫中山辭去了大總統職務,自薦擔任全國鐵路督辦,雄心勃勃,要建10萬英裏鐵路,百萬英裏公路。孫中山帶著他為中國的現代化做一兩件實事的宏偉規劃,到唐山路礦學堂視察、講演,還和學生一起照了相。茅以升看到,像孫中山這樣的大革命家,也如此重視修路造橋,他感到母親的話也是有道理的。這回,才算是堅定了他學習橋梁專業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