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從奪情到歸葬(3 / 3)

居正還南,整個的政府機構停止下來,神宗吩咐揀重要的公事,送到江陵,其餘都待居正入京處理。次輔呂調陽感覺到有些難堪,從前有過伴食中書,自己不成為伴食大學士嗎?因此他索性請了病假,難得到內閣辦事。例行公事由張四維處辦,稍關緊要的公事,都送到江陵,聽候居正決定。得、得、得!從北京到江陵的大路上,正有無數的公文,在馬背上送來送去。

三月間,遼東又報大捷了,這是所謂“長定堡之捷”,捷報一到北京,神宗高興極了,立即告謝郊廟,感謝天地和祖宗的保佑,同時吩咐內閣大行賞賚。神宗和內閣提起慈聖太後的話:“賴天地祖宗默祐,乃國家之計,元輔平日加意運籌,卿等同心協讚之所致也。”(奏疏七《奉諭擬遼東賞功疏》。)四月十一日,神宗派兵部差官把上諭送到江陵,他還說起:“著兵部馬上差人,星夜前去與張先生看,將一應敘錄,比前再加優厚。”(奏疏七《奉諭擬遼東賞功疏》。)同時呂調陽等四位大學士的信也來了,內閣的題稿,遼東的捷報,都送給居正看。這一次真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捷,怪不得神宗高興。事情是這樣的。韃靼的武士們,大致是七八百人罷,帶了牛羊向遼東邊界像風暴一樣地衝過來。他們口口聲聲說是投降。誰相信!韃靼的詭計多得很,這一定是詐降。遼東副總兵陶成嚳看定以後,一馬當先,率領部下的將士,也是狂風一樣地殺過去。這一次的韃靼真無用,像割草,像切菜,殺、殺、殺!一共殺去四百七十幾個韃靼,陶副總兵的刀柄濺滿了血腥,手腕也有些酸痛,看看隻剩少數的敵人,哭喪著臉,狼狽地抱頭鼠竄,這才點驗人頭,三百,四百,斜斜的眼,半睜半閉地在血泊裏瞧著長定堡的青天。最奇怪的是自己的部下一些損傷也沒有!自古以來,有過這樣的勝仗嗎?這才把陶副總兵樂得忘去了殺人的疲倦。經過幾次申報以後,現在這些公文完全在江陵張府的案上。

居正沉吟了,皇上已經告謝天地祖宗,還有什麼說的!他上疏說:“竊照遼東一鎮,歲苦虜患,邇賴聖明加意鼓舞,屢奏膚功。乃今以裨將偏師,出邊遏剿,斬馘至四百七十餘級,而我軍並無損失,功為尤奇。況當嘉禮美成之會,兩月之間,捷報踵至,而今次所獲,比前更多,此誠昊穹純祐,宗社垂庥,我皇上聖武之所致也。”(奏疏七《奉諭擬遼東賞功疏》。)皇上要他從優敘錄;他隻有從優擬議。陶成嚳升官,遼東總兵李成梁升蔭世襲指揮僉事。薊遼總督梁夢龍、遼東巡撫周詠升級,兵部尚書方逢時,和左、右侍郎也加俸加級,連帶內閣大學士呂調陽、張四維特加武蔭,馬自強、申時行特加文蔭,其餘照例升賞的大小官員,尚不在內。四百七十幾位韃靼武士啊,你們不是枉死的了,你們那半開半閉的眼睛,會從血泊裏看到別人得了這麼多的賞賜!

但是這一次的勝仗,未免勝得太容易、太離奇了,居正總有些不放心。他一麵函囑薊遼督、撫查究,一麵函詢兵部尚書方逢時。他給逢時說起:

遼左之功,信為奇特,伏奉聖諭俯詢,謹具奏如別揭。但細觀塘報,前項虜人有得罪土蠻,欲過河東住牧等語,雖其言未可盡信:然據報彼既擁七八百騎,詐謀入犯,必有準備;我偏師一出,即望風奔潰,駢首就戮,曾未見有抗螳臂以當車轍者,其所獲牛、羊等項,殆類住牧家當,與入犯形勢不同。此中情勢,大有可疑。或實投奔之虜,邊將疑其有詐,不加詳審,遂從而殲之耳。今奉聖諭特獎,勢固難已,但功罪賞罰,勸懲所係,萬一所獲非入犯之人,而冒得功賞,將開邊將要功之隙,阻外夷向化之心,其所關係,非細故也。(書牘十《答本兵方金湖言邊功宜詳核》。)

居正在奏疏裏留著一句:“雖其中有投降一節,臣未見該鎮核勘詳悉。”這是一個活著。明朝是監察權高於一切的時代,遼東有巡按禦史,未經核勘以前,其實算不得定局。遼東巡按安禦史一經查實,隨即函告居正,這才明白真相。韃靼七八百名武士是真的,他們因為得罪土蠻,所以攜帶牛羊,拚命東莽,準備向朝廷投降,卻想不到遇著一位殺人不眨眼的陶副總兵,給他們一個死不瞑目。但是這怎麼辦呢?天地祖宗都謝過了,恩賞一直蔭到大學士的子、孫,難道都要推翻?居正還準備息事寧人,但是口口聲聲,抱怨呂調陽等的糊塗。他和薊遼督撫說起:

向者南歸,奉聖諭遼東大捷,命孤擬議思賞,比時心竊疑之,曾以請教,隨具一密疏入告,及孤入朝,則業已處分矣。近得安道長(即巡按禦史。)一書,據其所訪,則與小疏一一符合,何當事諸公之不審處,一至於此也!今大賚已行,固難追論,但賞罰勸懲所係,乖謬如此,殊為可恨。謹錄疏稿及安君書奉覽,幸惟秘存。(書牘十《答邊鎮督撫》。)

這是萬曆六年居正還朝以後的事。不久,給事中光懋上奏,指實陶成嚳殺降要功,請求治罪,並請將大學士,兵部尚書、侍郎及薊遼總督、遼東巡撫、總兵恩賞一並剝奪。這真是一個有力的奏疏,事情已經揭開,當然隻有徹查。居正立即函致巡按禦史,切實說起:

去歲,承示長定事,鄙意以其事已成,可置勿論矣,不意該科又有此疏,已奉旨並勘。今惟當據實分別真偽,以俟宸斷,量其虛實大小,以為予奪厚薄。明主懸衡鑒以裁照,決不致有枉抑也。辱示事情,一一領悉。去歲之事,不日到京,聞人言嘖嘖,不獨執事言之,今雖欲曲隱,而人之耳目,可盡塗乎?近日彼中督、撫書來,又言執事雲,見不日奏對稿中,有投降等語,不敢具核冊,須使人密探而後行者。此必執事畏諸人之怨恨而托之不日以自解也。然執事有糾察之貴,為朝廷明功罪,慎賞罰,何嫌何畏,惟當核實,作速勘明,則公諭自昭,人心自定矣。(書牘十《答遼東安巡按》。)

經過居正的支持以後,安禦史的奏疏來了,一切和光懋的話一樣。兵部尚書和薊遼督、撫還在設法隱飾,但是事情已經隱飾不來了。最後的結果,內閣、兵部、督、撫、總兵的恩賞一齊革除。居正在萬曆七年曾經說起:“賞罰明當,乃足勸懲,未有無功幸賞,而可以鼓舞人心者!”又說:“近日遼左虛冒功級,雖督、撫、大將,已將之恩皆追奪。”(書牘十《答總憲吳近溪》。)經過這一番振飭,韃靼武士們可以瞑目了。

居正這一次的作風,真有些操切,莫說已降之恩一概革奪,似乎不近人情,最初報捷的梁夢龍,題請的方逢時,擬旨的呂調陽等,不感覺難堪嗎?這裏有的是內閣多年的同僚,心腹相共的朋友,和一手提拔的門生,然而居正顧不得,在為朝廷整飭綱紀的前提下麵,居正不顧私人的關係。國家賞罰倒置,還成什麼國家。居正在這方麵,當然有他的決心。

話又說回來了,在文明葬事既畢以後,居正又匆促地準備入京。從前人說:“身在江湖,心在魏闕”,正是居正這時的心境。禦史周友山給他的信上,說他“戀”。居正坦然地答複道:

孤之此行,本屬初意,今荷聖慈特允,獲遂夙行,所謂求仁而得仁也。他何知焉?茲奉翰示,“戀之一字,純臣所不辭。今世人臣,名位一極,便各自好自保,以固享用。”至哉斯言,學者於此,能確信自信,服行勿失,便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非譾見謏聞所可窺也。(書牘十《答憲長周友山》)。

“戀”是不肯放棄。在古代的政治術語上,不肯放棄成為一種罪惡,所以罵人久於祿位,說他“戀位”“戀棧”。在“戀”字的意義,經過這樣地轉變以後,政治界最高超的人生觀,便是那優遊不迫、漠不關心的態度。做小官的說是“一官如寄”,做大官的便想“明哲保身”。至於國家的事,倘使有人在那裏切實負責,那麼,罵他一聲“戀位”,背後也可以指手劃腳,詛咒“俗吏”;倘使沒有人負責,那麼,也好,天下事自有天下人負責,風雅的官長們不妨分韻賦詩,何必管這麼多的俗務?居正對於“戀”字,直認不諱,正在那裏提倡當時政治界的一種新人生觀。

在辭別老母和吩咐司禮太監魏朝護送太夫人秋季入京以後,居正又從江陵出發了。從此以後,他再沒有看到江陵。三十二人的大轎,在五月二十一日,仍向北京開拔。但是夏天的道路,經過淫雨以後,更不易走,眼看五月底入京的限期無法遵守,居正隻得再請寬限道:“臣已於本月二十一日,更服墨縗,星馳就道。伏念臣違遠闕庭,已逾兩月,今恨不能一蹴即至,仰覲天顏。但臣原籍去京師,幾三千裏,加以道途霖潦,哀毀餘生,難勝勞頓,今計五月中旬之限,已屬稽違,私心惶惶,不遑寧處。除候到京之日,伏槁待譴外,謹先奏知,以仰慰聖母、皇上懸念。尤冀聖慈曲垂矜憫,特寬斧鉞,稍假便宜,俾孱弱之軀,獲免困仆,裂肝碎首,殺不敢辭。臣無任惶悚隕越之至。”

這一奏疏上去,神宗下諭:鑒奏,知卿已在途,朕心慰悅。炎天遠道,宜慎加調攝,用副眷懷,便從容些行不妨。(見奏疏七《奉諭還朝疏》。)

居正還京的行程,因此從容下來。路過襄陽,襄王出城迎接;以後再過南陽,唐王也同樣迎接。明朝的政事,臣民遇見藩王,都行君臣之禮,但是現在不同了,隻行賓主之禮。從南陽向北,不久便到新鄭。居正再去訪問高拱,這一次高拱更頹唐了。居正到京以後,還去過一次信:

比過仙裏,兩奉晤言,殊慰夙昔,但積懷未能盡吐耳。承教二事,謹俱祗領。翁第專精神,厚自持,身外之事,不足縈懷抱也。初抵京,酬應匆匆,未愁鄙悰,統容專致。(書牘十四《答中玄高相國四》。)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見麵了。所說二事,大致是指高拱立嗣,和身後請求恤典的事。高拱的暮年真淒涼,六十幾歲的人了,連嗣子還沒有確定;身後的恤典,一切還得仰仗自己的政敵。立嗣是高家自己的事,恤典畢竟要由居正維持,在這方麵,居正沒有忘去多年的交誼。

從新鄭北上,渡過黃河,六月十五日末時以後,居正到達北京郊外真空寺,神宗已經派司禮監太監何進在那裏賜宴。本來在居正上疏請求寬限以後,皇上固然盼切,內閣、六部、都察院、各寺、六科,連同南京部、院、寺、科,聯名請求催促居正還朝。現在果然到了,皇上派員設宴,兩宮皇太後也派管事太監賜銀八寶,賜金錢、川扇,賜點心、果餅、鮮果、清酒。何進口傳聖旨:若午時分進城,便著張先生在朝房伺候,朕即召見於平台。若未時分進城,著先生徑到宅安歇,次日早,免朝召見。(見奏疏七《謝遣官郊迎疏》。)

十五日來不及入朝,居正回宅安歇。第二天十六日是早朝的日期,上諭免朝,神宗到文華殿,仍在西室召見居正。

“臣以前者蒙恩準假葬父,”居正叩頭道,“事竣,臣母老,未能同行,又蒙聖恩,特留司禮監太監魏朝,候秋涼伴行。臣一門存歿,仰戴天恩,不勝感切。”

“先生此行,忠孝兩全了。”神宗說。

“臣一念烏鳥私情,若非聖慈曲體,何由得遂?感恩圖報之忱,言不能宣,惟有刻之肺腑而已。”居正說。

神宗安慰居正說:“暑天長路,先生遠來辛苦。”

居正叩頭謝恩,一麵又請求違限之罪。

神宗把請罪的事擱下,隻說“朕見先生來,甚喜。兩宮聖母亦喜。”

“臣違遠闕庭,倏忽三月,”居正慨然地說,“然犬馬之心,未嚐一日不在皇上左右。不圖今日重睹天顏,又聞聖母慈躬萬福,臣不勝慶忭。”

“先生忠愛,朕知道了。”神宗說。經過一度停頓以後,神宗又問:“先生沿途,見稼穡何如?”

居正奏明往來道路所經畿輔、河南地方,二麥全收,秋禾茂盛,實豐登之慶。

神宗又問道:“黎民安否?”

“各處撫、按、有司官來見,臣必仰誦皇上奉天保民至意,諄諄告戒,令其加意愛養百姓。凡事務實,勿事虛文。臣見各官兢兢奉法,委與先年不同。以是黎民感德,皆安生樂業,實有太平之象。”居正說。

“今邊事何如?”皇上又關心地問道。

“昨在途中見山西及陝西三邊督、撫、總兵官,俱有密報,說虜酋俺答西行,為挨落達子所敗,損傷甚多,俺答僅以身免。此事雖未知虛實,然以臣策之,虜酋真有取敗之道。夫夷、狄相攻,中國之利,此皆皇上威德遠播,故邊境七安,四夷賓服。”居正又在下麵叩頭稱賀了。

神宗說:“此先生輔佐之功。”

居正看定這是一件重大的事件,所以愈說愈高興,連古代那些聖王之道,都說上了,語句中間,也越發文縐縐的。他說:“虜首若果喪敗,其運從此當日衰矣。但在我不可幸其敗而輕之。蓋聖王之製夷狄,惟論順逆,不論強弱:若其順也,彼勢雖弱,亦必撫之以恩;若其逆也,彼勢雖強,亦必震之以武。今後仍望皇上擴並包之量,廣複育之仁,戒諭邊臣,益加恩義。彼既敗於西,將依中國以自固,又恐乘其敝而圖之。若我撫之,不改初意,則彼之感德益深,永為藩籬,不敢背叛,此數十年之利也。”

神宗聽到這一篇議論,很高興地點頭道:“先生說的是。”停了一下以後,又說:“先生沿途辛苦。今日見後,且在家休息十日了進閣。”

居正叩頭稱謝,神宗賜銀一百兩、絲六表裏、新鈔三千貫,還有兩隻羊、兩瓶酒,連帶茶飯一桌,燒割一份。神宗又差司禮太監張宏,引導居正到慈慶宮、慈寧宮叩謝兩宮皇太後。

居正回內閣辦事之先,第一還得辦自己的事。在居正葬父的時候,湖廣的大官都來會葬,偏偏胡廣巡按禦史趙應元沒有到。應元自稱出差已滿,正在襄陽和新任巡按郭思極辦理交代,所以不能來。理由盡管舉得出,但是居正總有一點不舒服。應元巡按事畢,照例當回都察院聽候考察。明朝是一個重視監察權的時代,巡按禦史當然有巡按禦史的本分;但是中期以來,把這個聽候考察的故事,視為具文的,不止一人,在逐漸鬆懈的局麵下,這並不是意外。應元告了病假,回籍養病,沒有回院。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火介是主管官,負有整頓紀綱的責任,立即提出彈劾,認為托病規避,應予罷斥。應元隨即受到除名的處分。這是居正還朝以前的事。但是問題來了。據說這一次陳火介提出彈劾,受了僉都禦史王篆的指使,王篆是居正的門客,平時和應元不睦,現在更要討好居正,以致挑逗出這一個局麵。於是事情又集中到居正身上。戶部員外郎王用汲上疏攻擊陳火介,但是主要的對象還是居正。他說:

陛下但見陳火介論劾應元,以為恣情趨避,罪當罷斥,至其意所從來,陛下何由知之?如昨歲星變考察,將以弭災也,而所挫抑者,半不附宰臣之人:如翰林習孔教則以鄒光標之故;禮部張程則以劉台之故;刑部“浮躁”,獨多於他部,則以艾穆、沈思孝而推戈;考後劣轉趙誌皋,又以吳中行、趙用賢而遷怒。蓋能得輔臣之心,則雖屢經論列之潘晟,且得以不次蒙恩;苟夫輔臣之心,則雖素負才名之張嶽,難免以“不及”論調。臣下不意陛下省災塞咎之舉,僅為宰臣酬恩報怨之私;且凡附宰臣者,亦各借以酬其私,可不為太息矣哉!孟子曰:“逢君之惡其罪大。”臣則謂逢相之惡,其罪更大也。陛下天縱聖明,從諫勿咈,諸臣熟知其然,爭欲碎首批鱗以自見。陛下欲織錦綺,則撫臣、按臣言之;欲采珍異,則部臣、科臣言之;欲取太倉光祿,則台臣、科臣又言之:陛下悉見嘉納,或遂停止,或不為例。至若輔臣意之所向,不論是否,無敢一言以正其非,且有先意結其歡,望風張其焰者,是臣所謂逢也。今大臣未有不逢相之惡者,火介特其較著者爾。以臣觀之,天下無事不私,無人不私,獨陛下一人公耳。陛下又不躬自聽斷,而委政於眾所阿奉之大臣,大臣益得成其私而無所顧忌,小臣益苦行私而無所訴告,是驅天下而使之奔走乎私門矣!陛下何不日取庶政而勤習之,內外章奏,躬自省覽,先以意可否焉,然後宣付輔臣,俾之商榷,閱習既久,智慮益弘,幾微隱伏之間,自無逃於天鑒。夫威福者陛下所當自出,乾綱者陛下所當獨攬,寄之於人,不謂之旁落,則謂之倒持;政柄一移,積重難返,此又臣所日夜深慮,不獨為應元一事已也。

用汲這次奏疏,完全是對準居正的。在他上疏的時候,居正還沒有回朝,內閣諸人,呂調陽在病假中,張四維擬旨,用汲革職為民。居正六月十五日入京,十六日召見,事後會見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知道事情原委,這才調出用汲原疏細看。不看猶可,看了增加不少的憤慨。居正隨即上疏請求鑒別忠邪。他指明用汲微意所在,隻在居正一人;他說用汲的本心,隻在離間君臣;他甚至說用汲請皇上獨攬乾綱,隻是要皇上為剛愎自用之秦始皇,讒害忠良之隋文帝。然後他慨然地說:

夫國之安危,在於所任,今但當論輔臣之賢不賢耳。使以臣為不肖耶,則當亟賜罷黜,別求賢者而任之。如以臣為賢也,皇上以一身居於九重之上,視聽翼為,不能獨運,不委之於臣而誰委耶?先帝臨終,親執臣手,以皇上見托,今日之事,臣不以天下自任而誰任耶?羈旅微賤之臣,一旦處百僚之上,據鼎鉉之任,若不得明主親信委用,又何以能肩巨負重,而得有所展布耶?況今各衙門章奏,無一不經聖覽而後發票,及臣等票擬上進,亦無一不請聖裁而後發行,間有特出宸斷,出於臣等智慮所不及者:今謂皇上漫不經意,一切委之於臣,何其敢於厚誣皇上耶?臣自受事以來,殫赤心以盡忠帝室者,神明知之矣。賴我皇上神聖,臣得以少佐下風,數年之間,紀綱振舉,百司奉職,海內之治,庶幾小康,此市人田夫,所共歌頌而欣慶者也。今乃曰,“人人盡私,事事盡私,”又何顛倒是非一至此耶?然用汲之言如此也,而意不在此也;其言出於用汲也,而謀不止於用汲也。緣臣賦性愚戇,不能委曲徇人,凡所措畫,惟施一概之平;法所當加,親故不宥,才有可用,疏遠不遺;又務綜核名實,搜剔隱奸,推轂善良,摧抑浮競;以是大不便於小人,而傾危躁進之士,遊談失誌之徒,又從而鼓煽其間,相與慫恿攛嗾,冒險釣奇,以覬幸於後日,為攫取富貴之計,蓄意積慮,有間輒發:故向者劉台為專擅之論,今日用汲造阿附之言。夫專擅阿附者,人主之所深疑也,日浸月潤,鑠金銷骨,小則使臣冒大嫌而不自安,大則使臣中奇禍而不自保。明主左右,既無親信重臣,孤立於上,然後呼朋引類,借勢乘權,恣其所欲為,紛更變亂,不至於傾複國家不已。此孔子所以惡利口,大舜所以疾讒說也。臣日夜念之,憂心悄悄,故敢不避煩瀆,一控於聖明之前,遂以明告於天下之人:臣是顧命大臣,義當以死報國,雖赴蹈湯火,皆所不避,況於毀譽得喪之間!皇上不用臣則已,必欲用臣,臣必不能枉己以徇人;必不能違道以幹譽;台省紀綱,必欲振肅;朝廷法令,必欲奉行;奸宄之人,必不敢姑息,以撓三尺之公;險躁之士,必不敢引進,以壞國家之事;如有捏造浮言,欲以熒惑上聽、紊亂朝政者,必舉祖宗之法,請於皇上,而明正其罪。此臣之所以報先帝而忠皇上之職分也。尤望皇上大奮乾斷,益普離明,大臣之中,有執法奉公如陳火介者,悉與主持裁斷,俾得以各守其職業而無所畏忌,則國是不移而治安永保矣。臣誠不勝懷忠奮義,憤發激切之至。(奏疏八《乞鑒別忠邪以定國是疏》。)

奏疏上去以後,奉上諭:

朕踐祚之初,方在衝幼,賴卿受遺先帝,盡忠輔佐,以至於今,紀綱振肅,中外寧,此實宗社之靈,所共昭鑒。惟是奸邪小人,不得遂其徇私自便之計,假公伺隙,肆為讒譖者,累累有之。覽奏,忠義奮激,朕心深切感動。今後如再有訛言侜張,撓亂國是的,朕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不宥。卿其勿替初心,始終輔朕,俾臻於盛治,用副虛己倚毗至懷。(奏疏八《乞鑒別忠邪以定國是疏》。)

居正這次上疏,是一篇獨裁者政治立場的宣言。居正有綜核名實、整頓綱紀的決心,同樣也有修明庶政、安定內外的能力。然而居正采取的政治路線,在當時不是平常的政治路線。他曾經希望穆宗實行獨裁政治,現在付諸實行,獨裁者便是他自己。居正的路線,實際是從一般的君主政治走向獨裁政治,但是對於這一點,居正自己沒有意識到。他隻覺得這是“報先帝而忠皇上之職分”。其實他那種“皇上以一身居於九重之上,視聽翼為,不能獨運,不委之於臣而誰委耶”的口吻,從神宗聽來,未必怎樣悅耳。當然,十六歲的皇帝,談不到和居正爭權,但是事態正在逐日地演變,神宗也正在逐日地長大。獨裁者和君主的對立,成為必不可免的結果。假使萬曆十年,居正不死,我們很難推測他的前途,而居正一死,神宗立即成為他的最大的敵人,從政治關係看,正是最易理解的現象。這一切,在萬曆初年,神宗、居正都沒有看到;而劉台、王用汲這一流人隻覺得居正太專擅了,希望神宗給他一些應有的製裁。

九月間,居正母趙夫人入京。司禮太監魏朝一直伴送到京,神宗又命司禮太監李佑出郊慰勞,隨即護送趙夫人直至居正私宅。兩宮皇太後都派宮中管事太監一同慰勞。不久以後,皇上和太後的賞賜頒下了。皇上賜金累絲鑲嵌青紅寶石長春花頭麵一副,銀八寶豆葉一百兩、紅絲蟒衣一匹、青絲蟒衣一匹、紅羅蟒衣一匹、青羅蟒衣一匹、裏絹四匹、甜食二盒。仁聖皇太後賜金累絲首飾一副、織金閃色絲六表裏、葷素盒八副。慈聖皇太後賜金累絲鑲嵌青紅寶石珍珠花頭麵一副、珍珠寶石環一雙、紅羅蟒衣一匹、青紵絲蟒衣一匹、紅綢蟒衣襖兒、綠膝襴裙一套、青紵絲蟒衣襖兒、綠紵絲暗花裙一套、銀八寶豆葉三包、每包二十兩、葷素盒八副。居正感激涕零,在上疏稱謝的時候,說起:

驚傳閭巷,榮感簪紳,實臣子不敢覬之殊恩,亦載籍所未聞之盛事。欲酬高厚,惟當移孝以作忠,苟利國家,敢惜捐軀而碎首。(奏疏八《謝賜母首飾等物疏》。)

趙夫人年齡太高了,而且疾病連綿,沒有入宮叩謝,仍由居正至會極門叩頭代謝。(見奏疏八《謝兩宮聖母疏》及《文忠公行實》。)王世貞說神宗和皇太後慰諭居正母子,幾用家人禮,假如趙夫人入宮,這是很可能的待遇。

居正的感激,在書牘中常時流露。五年十月,他和致仕的王崇古說起:

別來一歲中,奔命驅馳,憂瘁萬狀,重蒙聖主垂念烏鳥私情。老母入京,又荷兩宮聖母慰問勤慻,賜賚優渥。夫士感知己之分,一飯之恩,猶欲以死酬報,況如不肖者,將何以仰答聖恩於萬一乎?自是當永肩一心,矢死靡他,雖舉世非我,亦有所不暇顧矣。(書牘十《答王鑒川》。)在居正歸葬、入京的中間,曾經兩次和高拱會晤。到十月間,高拱死了。隆慶六年和萬曆之初,政治界的三大人物是徐階、高拱和張居正。徐階是前輩,隆慶元年,年六十四歲,他已經開始感覺到政治生活的厭倦,所以不久便致仕了。剩下高拱、居正,他們是多年的朋友,六年的政敵。在能力方麵,他們正是敵手,在性情方麵,他們也許有一些不相同,但是這僅是很幾微的一點,在大體上,他們是一致的。這樣的兩個人物,倘使在同一的局麵裏,他們必然會從摩擦而衝突;但是在不同的局麵裏,他們也許會從了解而傾慕。隆慶六年六月以後,高拱失敗了,他好比一匹負傷的猛獸,回到草莽間呻吟,他那部《病榻遺言》,對於居正加以攻擊,原在意中。但是居正對於高拱的情感,從隆慶六年到萬曆六年,正在不斷地轉移,道過新鄭的訪問,流露出內心的好感,在他目中隻看到一位二十年的舊交。現在高拱死了,居正寫信給他的弟弟,談到恤典的事:

三十年生死之交,一旦遂成永隔,刺心裂肝,痛何可言?猶幸比者天假其便,再奉晤言,使孤契闊之悰,得以少布,而令兄翁亦遂長逝而無憾也。今嗣繼既定,吾契且忍痛抑哀,料理家事,至於恤典諸事,須稍從容,俟孤於內廷多方調處,俾上意解釋,孤乃具疏以請。旦夕有便,當告之貴省撫、按,托其具奏報也。(書牘十四《答參軍高梅庵》。)高拱的嗣子務觀確定了,恤典還沒有把握。居正是高拱的政敵,但是居正始終沒有仇視高拱。仇視高拱的馮保,也還有轉圜的餘地。最困難的是這一位“十歲孩子”。居正所謂“多方調處”者指此。最後決定由高拱妻張夫人上疏請求恤典,果然神宗拒絕了。居正這才委婉上疏:

看得高拱賦性愚戇,舉動周章,事每任情,果於自用,雖不敢蹈欺主之大惡,然實未有事君之小心,以此誤犯天威,死有餘戮。但伊昔侍先帝於潛邸,九年有餘,犬馬微勞,似足以少贖罪戾之萬一。皇上永言孝思,凡先帝簪履之遺,猶不忍棄,況係舊臣,必垂軫念;且當其生前,既已寬斧鉞之誅,今值歿後,豈複念宿昔之惡?其妻冒昧陳乞,實亦知皇仁天複,聖度海涵,故敢以匹婦不獲之微情,仰幹鴻造也……夫保全舊臣,恩禮不替者,國家之盛典也;山藏川納,記功忘過者,明主之深仁也。故臣等不揣冒昧,妄為代請,不獨欲俯存閣臣之體,實冀以仰成聖德,覃布鴻施,又以愧死者,勸生者,使天下之為臣子者,皆知竭忠盡力,以供戴堯舜之君也。(奏疏八《為故大學士高拱乞恩疏》。)神宗批道:“高拱負先帝委托,藐朕衝年,罪在不宥。卿等既說他曾侍先帝潛邸講讀,朕推念舊恩,姑準複原職,給與祭葬。”(奏疏八《為故大學士高拱乞恩疏》。)這一次所得的葬,隻是“半葬”;在祭文裏麵,還帶著不少的貶詞。(《明紀》卷四十。)居正和高梅庵說起:“玄翁恤典,甚費心力,僅乃得之,然贈諡尚未敢瀆請,俟再圖之。遇此一番應得之例,續請根基,定於此矣。”(書牘十四《答參軍高梅庵》。)半葬是由國庫擔任葬費的一半,居正特為函囑河南巡撫周鑒從速發出。(書牘十四《答河南周巡撫》。)等到葬事有了頭緒,梅庵又請居正為高拱作傳,作墓誌銘。居正說:“仆與玄老交深,平生行履,知之甚真,固願為之創傳以垂來世。墓銘一事,雖委微命,亦所不辭,謹操筆以俟。”(書牘十四《答參軍高梅庵》。)這幾句話,透出居正對於高拱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