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兩次廷杖中間,福建巡撫龐尚鵬有書到居正,為諸人營救;南京操江禦史張嶽上疏請令居正奔喪。西南方的彗星,還是真射到東北,蒼白色的光芒,造成萬曆五年十月間的恐怖。群臣都感覺不安,謠言好比沒有根蒂的柳絮一樣,正向四圍激蕩。有的甚至說居正預備造反,情形離奇到不成樣子。神宗的上諭又下了:
朕承天明命,為天下君,進退予奪,朕實主之,豈臣下所敢自擅。元輔張居正,受皇考顧命,輔朕幼衝,攄忠宣猷,弼成化理,以其身任天下之重,豈容一日去朕左右!茲朕體其至情,厚加恩恤,凡人子所以榮親送終之典,備極隆異,元輔孝思,已無不盡,亦不在此一行。且綱常人紀,君臣為大,元輔既受皇考付托,義不得複顧其私,為朕倚任,義不得恝然自遂。朕為社稷至計,懇切勉留,群臣都當助朕留賢,才是同心為國。叵耐群奸小人,藐朕衝年,忌憚元輔忠正,不便己私,乃借綱常之說,肆為擠排之計,欲使朕孤立於上,得以任意自恣,殊為悖逆不道,傾危社稷,大傷朕心。茲已薄示處分,用懲奸罔,凡爾大小臣工,宜各明於大義,恪共職業,共成和衷之治。如或黨奸懷邪,欺君無上,必罪不宥。欽哉,故諭。(奏疏六《乞恢聖度宥愚蒙以全國體疏》。)
這一道鎮壓的上諭,果然奏效,不但謠諑寧靜下來,連群臣進言,也因此稍息。誰願意“乃借綱常之說,肆為擠排之計”呢?居正隨後疏稱:
今言者已詆臣為不孝矣,斥臣為貪位矣。詈臣為禽獸矣,此天下之大辱也,然臣不以為恥也。夫聖賢之學,有遁世不見是而無悶者,人臣殺其身,有益於君則為之,況區區訾議非毀之間乎?苟有以成臣之誌,而行臣之忠,雖被惡名,不難受也。臣之所懼,獨恐因是而益傷皇上之心,大虧國體之重,鑿混沌未萌之竅,為將來無窮之害耳。今諸臣已被譴斥,臣不敢又救解於事後,為欺世盜名之事;前已奏稱遵諭暫出,今亦不敢因人有言,又行請乞,以自背其初心。但連日觸事驚心,憂深慮切,故敢陳其縷縷之愚。伏願皇上恢宏天地之量,洞開日月之明,察兆心仰戴之誠,憫迂儒拘攣之見,卓然自信,盡揮群疑,今後凡有言者,諒其無知,勿與較計,寧使愚臣受辱,毋致有傷聖心。仍乞鑒臣初請,俟大禮既成,放臣歸葬,則紛紛之議不俟禁諭而群喙自息矣。(奏疏六《乞恢聖度宥愚蒙以全國體疏》。)
居正疏中雖請神宗恢宏聖度,但是居正的度量,委實亟待恢宏。假如他認識吳中行等隻是“迂儒拘攣之見”,那麼為什麼不能救解於事後?為什麼認為上疏救解,隻是欺世盜名之事?居正隻是心地窄隘,談不上容人之量。
在七七之中,居正雖然不入閣辦事,但是對於國事,始終不曾放手,內閣的公文,一直送到孝幃閱。十月過去,到十一月初,七七已滿,聖諭於初六日吉期,人閣辦事。這一天,文書官孫斌宣召居正到前台入見皇上。
“臣父不幸,仰荷聖恩,賜引吊賜賻,”居正叩頭以後,麵奏道:“又遣官治葬,恤典殊常。臣於國家,未有盡寸之功,叨此隆恩,感洞心膂。”
“先生孝情已盡了,”神宗說,“朕為社稷,屈留先生。先生隻想父皇付托的意思,成全始終,才是大忠大孝。”
居正的眼淚落下了,他說:“伏奉皇上前後諭旨,委曲懇切,臣愚敢不仰體?又昔承先帝執手顧托,誓當以死圖報,今日豈敢背違?但臣賦性愚直,凡事止知一心為國,不能曲徇人情,以致叢集怨仇,久妨賢路。今日若得早賜放歸,不惟得盡父子微情,亦可保全晚節。”
“先生精忠為國的心,”神宗說,“天地祖宗知道,聖母與朕心知道。那群奸小人乘機排擠的,自有祖宗的法度治他,先生不必介懷。”
殿上沉默了半晌,神宗又繼續地說:“今日好日子,先生可就閣辦事。”(奏疏《謝召見疏》。對話用原文。)
居正叩頭謝恩。神宗加賞銀五十兩、彩段四表裏、酒飯一桌;同時再著文書官孫斌送居正到閣。張文明這一死,經過幾度的波折,終於在十一月初六日,居正青衣角帶,仍回內閣辦事。
在奪情起複的中間,還有一件意外的故事,寧國府生員吳仕期聽說首輔不奔喪,認為這是人心世道的大變。也許是一種好名的衝動,也許隻是衷心的刺激,他決定上疏諫止。事情還沒有做,太平府同知龍宗武知道了,立刻告給操江禦史胡檟,胡檟再轉告居正。恰在此時,南方流傳海瑞《劾張居正疏》。海瑞自從隆慶四年罷官,久已回到瓊山,隻因在應天巡撫任內,聲名太大,所以這篇惝恍離奇的奏疏,居然流傳一時。居正、胡檟當然知道沒有海瑞上疏的事,但是在揣摩偽疏作者的時候,大家都想到吳仕期。居正一麵把胡檟的奏疏擱起,一麵再和他說:
承示狂犯之獄,不勝駭異,詐傳詔旨,律有明條,彼自罹於辟,誰得而貰之!但詳其偽疏之意,不過以海君為世望人,故托之以陰鼓異類,窺竊虛名,而不知先陷於大辟之罪,所謂噴血以自汙,求名而不得,可惡也,亦可哀也。近年以來,人心不正,邪說橫行,包藏禍心,欲傷善害正者何限,特斯人不幸而敗露耳。大疏一上,主上必且震怒,根求黨與,其所芟除,將恐不止斯人。雖群小自作之孽,無所歸咎,然於宇宙太和之氣,得無少損乎?吾聞國君不仇匹夫,蟣虱之流,殺之不武。公若不以告我,死生惟命,不敢與聞,今既已知之,則願以解網之仁,乞之於左右。大疏特令差人停進,惟高明裁之。(書牘十一《答操江胡玉吾》)
仕期這時已入太平府獄中,胡檟正在等待上疏的結果。居正複書來了以後,胡檟看清居正不原株連的意思,當然他再給信宗武。七天以後,仕期果然在太平獄中被笞身死。一件刑事重案就算用政治處分結束了。對於這一件事,胡檟、龍宗武都應當負責,就是居正也不免要負道義的責任,但是他最初隻是不願株連,卻想不到會發生嚴重的後果。
萬曆五年十一月到了,彗星的蒼白色的光芒,還是向東北直射。就在這一月,再由神宗下詔考察京官。本來京官是照例六年考察一度的;不在京察之年,舉行京察的,稱為“閏察”。武宗時代,宦官劉瑾當權的時候,閹黨吏部尚書張彩請不時考察京官,留下一個惡例,現在是居正運用這個惡例的時候了。居正本來不相信自然界的現象對於人事會有什麼關係的。他自己不曾說過嗎?“夫天道玄遠,災祥之應,皆未可知。孤嚐學此於天官氏矣,考其占驗,鹹屬茫昧。”(書牘九《答河道吳自湖》。)所以他假借星變的名義,舉行閏察,排除異己,不能不算是一種褊狹的行為。在這一次京察,主張維持綱常名教的調任南京禮部尚書何維柏罷職了,請令居正馳驛奔喪的南京操江禦史張嶽罷職了,疏救吳中行等的會讀趙誌皋、調任南京國子司業張位也罷職了。居正死後,吏部尚書楊巍疏稱“六年京察,祖製也,若執政有所驅除,非時一舉,謖之閏察,群情不服,請永停閏察”。萬曆十三年,永停閏察,便是這一次的後果。
萬曆五年九月以後,居正在百感俱集的當中,決定了兩件大事:第一是河漕機構的合並,第二是各省田畝的清丈。
明代對於河、漕的事務,最初分屬於兩個機構,河道總督專管黃河,漕運總督專管漕運。其後漕運總督兼管淮安以下入海的河道,而淮安以上仍屬河道總督。但是從淮安到茶城,借河為漕,河道總督的職權,隻能管到這一段的黃河,對於河南以上的黃河,其實沒有管到,當時也沒有整理黃河上遊的主張。因此河、漕兩個機構,永在摩擦的當中。這是一向的事實。萬曆四五年間,河道總督傅希摯更和漕運總督吳桂芳不斷地爭執。五年九月,調山東巡撫李世達為河道總督。調河道總督傅希摯為陝西巡撫。居正以為有了辦法,但是隨即發現這是製度的問題,不是人的問題,不是人的問題。十月中,再把世達調開,命桂芳兼理河、漕。六年正月,升桂芳為工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總理河、漕,提督軍務(《明史?河渠誌》“五年命桂芳為工部尚書兼理河漕。”語誤。兼理河、漕在五年,進工部尚書在六年。明《萬曆實錄》、《明史稿》及《明史?吳桂芳傳》語皆合。)。河、漕兩個機構,到此正式合並。六年之初,居正有信給桂芳說:
治河之役,朝廷以付托於公者甚重……承示,恐流言之搖惑,慮任事之致怨。古人臨事而懼,公今肩臣任事,安得不為兢兢?若夫流議怨謗,則願公勿慮焉。孤淺劣無他腸,唯一念任賢保善之心,則有植諸性而不可渝者。若誠賢者也,誠誌於國家者也,必多方引薦,始終保全,雖因此冒險蒙謗,亦無悶焉。顧近一二當事者,其始未嚐不銳,至中路反為人所搖,自乖其說,或草率以塞責,或自隳於垂成。此豈廟堂不為主持而流謗之果足為害耶?子產曰,“政如農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圖其終,行無越思,如農人之有畔。”願公審固熟慮,集思廣益,計定而後發,發必期成。至於力排眾議,居中握算,則孤之現也。使孤得請而歸,後來之事,誠不可知;若猶未也,則公可無慮矣。(書牘十《答河道司空吳自湖言任人任事》。)
不幸就在六年正月桂芳病死,隨後再命潘季馴為右都禦史兼工部左侍郎、總理河漕,至此河漕,至此河、漕方麵得到一個正當的解決。
明代以前,國家歲入,以賦役為大宗,賦是田賦,役是丁役。要整頓國家的收入,便要從調查田地和戶口入手。滕文公要行仁政,使畢戰問孟子,請他指示井地的辦法。孟子說:“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穀祿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製祿,可坐而定也。”孟子這幾句話,固然透露他對於井田的理想,但是行仁政必自經界始,是一句顛撲不破的話。當時惟有把田地、丁口調查清楚以後,人民的擔負才能平均,不至於有一部分逃避責任,另一部分加重擔負的流弊。
太祖洪武二十六年的調查:戶一千六百五萬二千八百六十,口六千五十四萬五千八百十二,田八百五十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到孝宗弘漢四年重行調查的時候,中間經過九十八年的休養生息,貴州又經開辟,無論丁口和田地方麵,都應當有巨額的增加,但是實得的隻有戶九百十一萬三千四百四十六,口五千三百二十八萬一千一百五十八,田六百二十二萬八千五十八頃。(田土調查在弘治十五年。《明史?食貨誌》載天下土田止四百二十二萬八千五十八頃。嘉靖八年霍韜言天下額田已減強半,其言皆誤。蓋嘉靖間修《會典》誤以六百餘萬頃為四百餘萬頃。今以萬曆本《會典》考之,應作六。)這裏的結論不是丁口、田地的減少而隻是擔負賦稅的丁口、田地減少了。豪門的家奴,兩京的匠役,都免除了役的義務,於是便有賣身投靠和冒充匠役的人民;再不然,便行賈四方,舉家舟居,調查戶口的也就無從著手。至於田地,也有撥歸王府的,也有隱托豪宗的;再不然,在治安有問題的地方,當然更談不上征收。擔負賦稅的丁口、田地減少,一切的責任又加到其餘的人民身上,更加造成政治上的不平。萬曆五年十一月,居正疏請調查戶口、田地,凡莊田、民田、職田、蕩地、牧地,一概從實丈量,限三載竣事。(《明史紀事本末》作萬曆五年十一月,《明史?食貨誌》作萬曆六年,《明紀》作萬曆七年十一月。按萬曆本《明會典》卷十七有萬曆六年田土實數。蓋疏請在五年,而開始調查則在六年。)這一件事業的完成,在居正歸葬以後,姑且不談。萬曆九年,蕭廩為陝西巡撫,盡管詔書嚴催調查隱田,蕭廩吩咐部下隻要和舊額相等,無須多報。(《明史》卷二二七《蕭廩傳》。)史冊流傳,以為美談。其實對於少數人的寬容,恰恰增加多數人的負擔,這一點最簡單的政治常識,當時人沒有看到,反而認為居正的主張過於苛刻,不能不算是曆史上的怪事。
萬曆六年到了,大婚改在二月,籌備的程序,著著進行。正月間司禮監文書官丘得用口傳聖旨,奉聖母慈諭:“這大禮,還著元輔一行,以重其事。”又說:“忠孝難以兩盡,先生一向青衣角帶辦事,固是盡孝;但如今吉期已近,先生還宜暫易吉服,在閣辦事,以應吉典,出到私宅,任從其便。”大婚便得欽定問名納采使兩人,按當時的資望,正使當然是英國公張溶,副使便是居正。慈聖皇太後賜居正坐蟒、胸背蟒衣各一襲,吩咐自正月十九日起,吉服辦事。不料戶科給事中李淶上疏,認為居正有服,不宜參加吉禮,請求改命。神宗隨即諭示居正:
昨李淶說,大婚禮不宜命先生供事。這廝卻不知出自聖母麵諭朕說,先生盡忠盡不的孝。重其事,才命上公元輔執事行禮。先生豈敢以臣下私情,違誤朝廷大事。先朝奪情起複的,未聞不朝參居官食祿,今先生都辭了,乃這大禮亦不與,可乎?看來今小人包藏禍心的還有,每遇一事,即借言離間。朕今已鑒明了,本要重處他,因時下喜事將近,姑且記著,從容處他。先生隻遵聖母慈諭要緊,明日起暫從吉服,勿得因此輒事陳辭。(奏疏六《請別遣大臣以重大禮疏》。)
這是正月十八日的事,經過一度疏辭以後,居正暫從吉服,照常辦事。
穆宗逝世以後,慈聖皇太後一向住在乾清宮,對於神宗盡監護的責任。現在大婚期近,皇太後退居慈寧宮,一麵諭示神宗:
說與皇帝知道,爾婚禮將成,我當還本官,凡爾動靜食息,俱不得如前時聞見訓教,為此憂思。爾一身為天地神人之主,所係非輕。爾務要萬分涵養,節飲食,慎起居,依從老成人諫勸,不可溺愛衽席,任用匪人,以貽我憂。這個便可以祈天永命,雖虞舜大孝,不過如此。爾敬承之,勿違。(奏疏六《乞遵垸慈諭疏》。)
同時慈聖太後賜居正坐蟒、蟒衣各一襲,彩緞八表裏,銀二百兩,又頒慈諭:
皇帝大婚禮在邇,我當還本宮,不得如前時常常守著照管,恐皇帝不似前向學勤政,有累盛德,為此深慮。先生親受先帝付托,有師保之責,比別不同。今特申諭交與先生,務要朝夕納誨,以輔其德,用終先帝付托重義,庶社稷蒼生,永有賴焉。先生其敬承之,故諭。(奏疏六《謝皇太後慈諭疏》。)
慈聖太後把監護的責任,完全移交居正。居正對於神宗,是擔當國事的大臣,同時也是朝夕照管的監護人。直到神宗大婚以後,居正的雙重職責,依然存在。奉到慈諭以後,居正疏稱:
慈奉誥諭,以慈駕還宮,慮看管之少疏,恐聖德之有累,委臣以師保之責,勉臣以匡弼之忠,寵錫駢蕃,開諭懇切。臣捧讀未竟,涕泗橫流。念臣昔承先帝顧托之重,既矢以為國忘家、捐軀徇主矣,其在今日,敢不益攄忠藎,圖報國恩!但內禁外廷,地勢自隔;臣謨母訓,聽納懸殊。尚冀我聖母念祖宗基業之重,天位保守之難,凡所以擁護聖躬,開導聖學者,尤望時加訓迪,勿替夙恩。臣知皇上純孝性成,必能仰承慈意,服膺罔懈也。至於進盡忠言,弼成聖政,則臣分義所宜自盡者,雖微慈諭,猶當恩勉,況奉教督諄諄,敢不罄竭愚衷,對揚休命。臣誠不勝感激祈望之至。(奏疏六《謝皇太後慈諭疏》。)
大婚典禮正在進行的時候,遼東巡撫張學顏的捷報到了。土蠻約同泰寧衛速把亥進犯遼東開原,大營紮在劈山,遼東總兵李成梁得到消息,隨即出寨二百裏,進搗劈山,斬敵四百三十,這便是所謂“劈山大捷”。捷報到了,神宗奏知慈聖皇太後,太後對神宗說:“賴天地祖宗默祐,此時正爾行嘉禮之際,有此大捷,乃國家之慶,我心甚喜。元輔運籌廟謨,二輔同心協讚,才得建此奇功。我勉留張先生,這是明效。”“聖母慈諭的是。”神宗恭敬地答複。(見《遼東大捷辭免加恩疏》。對話用原文。)
在大捷聲中,神宗婚禮舉行了,所娶的王皇後,後來諡為孝端皇後。大捷和大婚,對於輔臣,都有照例的賞賜,經過謙辭以後,居正兩次各受銀一百兩,彩緞六表裏,對於升蔭,仍堅辭未受。
現在是居正力援前疏,請求給假歸家葬父的時候了,但是神宗還是不允,上諭說:
卿受遺先帝,輔朕衝年,殫忠宣勞,勳猷茂著。慈朕嘉禮初成,複奉聖母慈諭慻慻,以朕屬卿,養德保躬,倚毗方切,豈可朝夕離朕左右?況前已遣司禮官營葬,今又何必親行?宜遵先後諭旨,勉留匡弼,用安朕與聖母之心,乃為大忠至孝,所請不允。(奏疏七《氣歸葬疏》。)
居正再行上疏,辭旨非常迫切,他說:
夫盡忠所以盡孝,而死者不可複生,臣豈不知今日之歸,無益臣父之死;且重荷殊恩,特遣重臣,為之造葬,送終之禮,已為極至,臣今雖去,亦複何加,但區區鳥鳥私情,唯欲一見父棺,送之歸土,以了此一念耳。若此念不遂,雖強留於此,而心懷蘊結,形神愈病,必不能專誌一慮,以圖國家之事;公義私情,豈不兩失之乎?比得家信,言臣父葬期,擇於四月十六日,如蒙聖慈垂憐,早賜俞允,給臣數月之假,俟尊上兩宮聖母徽號禮成,即星馳回籍,一視□穸,因而省問臣母,以慰衰顏。儻荷聖母與皇上洪庇,臣母幸而康健無病,臣即扶侍同來。臣私念既遂,誌意獲紓,自此以後,當一心一慮,服勤終身,死無所憾。是今雖暫曠於數月,而後乃畢力於終身,皇上亦何惜此數月之假,而不以作臣終身之忠乎?此臣之所以叩心泣血,呼天乞憐,而不能自己者也。若謂臣畏流俗之非議,忘顧托之重任,孤負國恩,欲求解脫,則九廟神靈,鑒臣之罪,必加誅殛,人亦將不食其餘矣。(奏疏七《再乞歸葬疏》。)
這次神宗準奏了,但是因為不能遠離居正,所以期限回京,上諭說:
朕勉留卿,原為社稷大計,倚毗深至。覽卿此奏,情詞益迫,朕不忍固違,暫準回籍襄事。還寫敕差文、武官各一員護送,葬畢,就著前差太監魏朝,敦趣上道,奉卿母同來,限五月中旬到京。往回都著馳驛。該省撫、按官仍將在籍起身日期,作速差人奏報。(奏疏七《再乞歸葬疏》。)
三月初,仁聖皇太後加尊號仁聖貞懿皇太後(《明史?後妃傳》作貞懿,《張文忠公全集》全懿安。)慈聖宣太後加尊號慈聖宣文皇太後。事情都停當了。居正想起回去以後,閣中隻剩呂調陽、張四維兩人,誠恐聞見有限,辦事不易,隨即疏請簡用閣臣。奉禦批:“卿等推堪是任的來看。”據說居正自念高拱和自己不和,殷士儋在宮內有奧援,都不敢推,最後決定推薦徐階。居正已經發信給徐階了,後來想起徐階還朝以後,官階和科第都在自己之上,自己葬畢回京,隻有把首輔奉讓;所以還把這個計劃打消。(《明史?張居正傳》、《明紀》卷四十。據王世貞《首輔傳》,張居正遣人布腹心於階,階諸子且信之,似為徐階諸子之大言,居正未必有信。)揣測之詞,不甚可信。居正想起在萬曆三年八月請求增補閣員的時候,除張四維以外,曾經陪推馬自強、申時行二人,因此再行上疏,內稱“今臣等公同評品,堪任是職,似亦無逾於二臣者,敢仍以二臣推上,伏乞聖明,再加審酌。”神宗隨即批準,馬自強以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申時行升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俱著隨元輔等在內閣辦事。”萬曆六年的內閣,人才充實了,但是其實還隻是居正一人。
自強,同州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萬曆三年為吏部左侍郎,九月升禮部尚書,是一個老成幹練的人物。平時自強的主張,和居正不一致,所以這次入閣,自強覺得有些出人意外,因此對於居正,十分感激。時長,長洲人,嘉靖四十一年進士第一,萬曆三年為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後來升吏部右侍郎。這一位蘇州狀元,在萬曆十一年至十九年間,曾任八年有餘的首輔,此時隻是後生新進,經過居正兩次推薦,所以對於居正,更是非常親近。萬曆六年的內閣,一切隻是居正的局麵。六年七月,調陽病重回籍,十月自強病卒,於是內閣隻剩居正、四維、時行三人,一直維持到萬曆十年。
居正回籍的日期決定在三月十三日。神宗賜路費銀五百兩、絲六表裏,仁聖太後賜銀三百兩、絲六表裏,慈聖太後賜銀五百兩、絲六表裏。之外,神宗又給“帝賚忠良”銀印一顆,另剔手諭:
朕大禮甫成,倚毗先生方切,豈可一日相離?但先生情詞迫切,不得已,準暫給假襄事,以盡先生孝情。長途保重,到家少要過慟,以朕為念,方是大孝。五月中旬,就要先生同母到京,萬勿遲延,致朕懸望。又先生此行,雖非久別,然國事尚宜留心,今賜先生“帝賚忠良”銀記一顆,若聞朝政有闕,可即實封奏聞。(奏疏七《謝賜敕諭並銀記疏》。)
司禮監太監王臻到居正宅中,口傳聖旨,著居正於三月十一日到文華殿麵辭。這一天居正到文華殿,神宗在西室裏坐著。居正麵奏道:“臣仰荷天恩,準假歸葬,又特降手諭,賜路費銀兩、表裏及銀記一顆。臣仰戴恩眷非常,捐軀難報。”
“先生近前來些。”神宗吩咐道。
居正向前挪近幾步。
“聖母與朕意,原不肯放先生回,”神宗說,“隻因先生情辭懇切,恐致傷懷,特此允行。先生到家事畢,即望速來。國家事重,先生去了,朕何所倚托?”
居正叩頭稱謝,又說:“臣之此行,萬非得已。然臣身雖暫違,犬馬之心實無時刻不在皇上左右。伏望皇上保愛聖躬。今大婚之後,起居食息,尤宜謹慎。這一件,是第一緊要事,臣為此日夜放心不下,伏望聖明,萬分撙節保愛。又數年以來,事無大小,皇上悉以委之於臣,不複勞心;今後皇上卻須自家留心,莫說臣數月之別,未必便有差誤。古語說:‘一日、二日萬幾,’一事不謹,或貽四海之憂。自今吾衙門章奏,望皇上一一省覽,親自裁決。有關係者,召內閣諸臣,與之商榷停當而行。”
“先生忠愛,朕知道了。”神宗說。
“臣屢荷聖母恩慈,以服色不便,不敢到宮門前叩謝,伏望皇上為臣轉奏。”居正說。
“知道了,”神宗說,一邊又叮嚀道,“長途保重,到家勿過哀。”
居正感動得了不得,伏地嗚咽,話也說不得了。
“先生少要非痛。”神宗安慰他,但是神宗與嗚咽了。
居正叩頭,退出西室,在他退出的時候,聽得神宗和左右說:“我有好些話,要與先生說,見他悲傷,我亦哽咽說不得了。”(奏疏七《召辭紀事》。對話用原文。)
一直到十六歲,神宗還是一個天真的孩子。他看到這個當國多年的老蔬,長長的一綹長須,現在精神困憊,形容摧朽,(居正居喪中情狀,見書牘十四《答徐存齋二十四》。)眼看又要回去,固然二三月以內,居正還要回朝,但是神宗心裏,畢竟有一點戀戀不舍。居正辭出以後,神宗再著文書官孫斌等賜居正食品八盒。慈聖太後也派慈寧宮牌子太監李旺賜居正銀八寶豆葉六十兩,途中賞人。李旺口傳皇太後聖諭道:“先生行了以後,皇上無所依托。先生既舍不得皇帝,到家事畢,早早就來,不要待人催取。”(見奏疏七《召辭紀事》及《謝召見麵辭疏》。)
三月十三日居正出京,神宗特著司禮監太監張鯨,到郊外餞送,又賜甜食二盒、幹點心二盒。文武百官一概出郊遠送。
據王世貞的記載,居正這一次回去,真有些威風。轎子是特製的。前麵是起居室,後麵是寢室,兩廊一邊一個書僮焚香揮扇。三十二名轎夫抬著一架大轎,赫赫煊煊地從北京南下,一路還有薊鎮總兵戚繼光派來的銃手、箭手隨同保護,沿路巡撫和巡按禦史出疆迎送,府、州、縣官跪著迎接,開路辦差,更加忙得不亦樂乎。三月十九日過邯鄲,隨後入河南界,開封城內的周王已經派人迎到界上,禮物奠品,一齊送上,居正收了奠品,其餘一概璧謝。渡過黃河,路經新鄭,高拱住在這裏,這是二十年來的舊交,六年以來的政敵。高拱有病,帶病出來迎接。他病得太厲害了,說話都不十分清楚,這兩個敵對的政治家,隻有對麵痛哭。居正記得上年嗣修匆匆南歸的時候,曾派他到高拱那裏問候,彼時已經聽說有病,真想不到竟是這樣的狼狽。
三十二名轎夫的膂力,就在四月初四日,把這一位首輔送到江陵了。到家以後,他有一封信給高拱:
相違六載,隻於夢中相見,比得良晤,已複又若夢中也。別後歸奔,於初四日抵舍。重辱遣奠,深荷至情,存歿銜感,言不能喻。使旋,草草附謝,苦悰痛切,不悉欲言。還朝再圖一披對也。(書牘十四《答中玄高相公三》。)
四月十六日,張文明下葬,地址在太輝山。會葬的官員有司禮監太監魏朝、工部主事徐應聘,這兩位是欽遣經營葬事的;有禮部主事曹誥,這是諭祭的;還有護送居正回籍的尚寶司少卿鄭欽、錦衣衛指揮僉事史繼書;地方官有先任湖廣巡撫、升刑部右侍郎陳瑞,撫治鄖襄都禦史徐學謨及司、道等官。一切都很煊赫,也許這一位不第秀才、荊州府學生可以瞑目罷。
四月眼看過去了,神宗限定五月回朝,居正想起七十三歲的老母,經不起暑天的跋涉,隻得請求寬限,準備八九月間,天氣涼爽,扶侍老母,一同赴京。這一來可把神宗急壞了,神宗一麵吩咐內閣擬旨,著太監魏朝留待秋涼,伴送張母入京,仍著居正務須於五月下旬,回閣辦事,一麵另下手諭:
諭元輔張先生:自先生辭行之後,朕心日夜懸念,朝廷大政,俱暫停以待。今葬事既定,即宜遵旨早來,如何又欲寬限?茲特遣錦衣衛堂上官,賚敕催取。敕到,即促裝就道,以慰慻慻。先生老母畏熱難行,還著太監魏朝將先生父墳未盡事宜,再行經理,便候秋涼,護送先生老母同來。先生宜思皇考付托之重,聖母與朕眷倚之切,早來輔佐,以成太平之治,萬勿耽延,有孤懸望。先生其欽承之。(奏疏七《奉諭還朝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