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容易,難道我容易嗎?肖麗麗說。
肖麗麗的眼睛巴巴切切地望著我。從她的眼神中我一下讀懂了,她需要支特她需要理解。肖麗麗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就是我們所說的90後,她身上所流出來無法掩飾的逼人的青春氣息,還有副不知是裝扮還本身固有的冷傲表情,還有那種放浪和無所謂的樣子,讓我時不時感歎,現在年輕人,我怎麼也沒辦法走進她們的心靈世界。我與她們,隻相差十年的時間,十年時間的代溝,卻如天塹,何況她的母親呢?現在我看到她巴巴切切的眼神,我怱然明白,任何一個時代的人,都需要理解和支持。或許,她希望得到我的理解和支持,是因為我曾做過她的老師,教過她怎麼樣使用電腦,從中找到一種親切感,這種親切感是搭在鴻溝上的一座木橋,雖不能說牢不可破,但畢竟是橋。我很淸楚,當下,她所尋求的理解和支持,是希望我站在她的立場,來理解和支持。而這一點,卻是我不能給予的。她剛從一個相對封閉的鄉村出來,剛剛進入這個眼花撩亂的世界,她不知道世界的險惡和生存的艱辛。
在她們母女倆對恃的情況下,做好調解員,是件很艱難的事情。我把肖麗麗拉到另一個地方進行勸說。剛剛說出你母親很不容易這句話時,她回我一句:她不容易,難道我容易嗎?我一下子無語了,是的,她也不容易。
一個孩子,任何人的孩子,在作為孩子的時候,最需要父母疼愛的時候,她的父母親卻離開了她了。我們沒辦法責怪她的父母狠心,我們卻能理解一個孩子。
肖麗麗還在四五歲的時候,到處找媽媽。隻要看到一個短頭發從背影上很像她媽媽的女人,她都會跑上去大聲地喊媽媽。當發現那個女人不是她媽媽時,她坐在地上傷心地嚎哭。那時我在鎮上讀書,每次回家看到她傷心的哭泣,一種傷感在心裏久久地沒法散去。現在,她長大成人,心靈卻沒有跟著身體一同長大。十七年時間似乎很短,一瞬間就過去了,十七年時間似乎很長,漫長得猶如幾個世紀。
肖麗麗來到這裏的時候,我和石秀去車站接她。當肖麗麗站在我們麵前的時候,我在想著肖麗麗應該在老遠的地方就大聲喊媽,然後飛跑著過來,與她母親擁在一起,那麼激動那麼開心那麼親呢。是的,她應該激動應該開心應該親呢。她終於可以與母親在一起了。然而她沒有,她隻是淡淡地看了她母親一眼,徑直走過來,從她母親身邊走過去,停都沒停下來。石秀想過去幫她提一下包,被她輕輕地一擺手就堅決地拒絕了。看到這個場景,我意識到,女兒對母親沒有了那份親情,十七年時間中斷的母愛再也連接不上了。母親,對於肖麗麗而言,隻是形式上的一種符號。就在那一瞬間,石秀的心裏稀裏嘩啦地崩塌了。
母親還是母親,盡管,她心裏稀裏嘩啦地漰塌了。
女兒還是女兒,盡管是形式上,但她沒辦法拒絕這種形式。
我能理解她,肖麗麗這個渾身上下散發青春氣息的90後,不僅理解她長久感受不到母愛的失落,更能理解她進入社會之後的種種壓力。她不會倒茶水,遭到老板的辱罵,打出錯別字,遭老板的辱罵,算錯了工資遭老板的辱罵。這種罵,不僅僅是罵,是一種從骨子裏的看不起。她感受到了這種看不起。這種遭遇輕視之後的刻苦銘心,從她哭鬧著要辭工可以看到,從她跟我學電腦那種膽怯,那種裝出來的恍然大悟可以看出來。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呀。每一次按住鼠標輕輕的點擊,背後都隱藏著巨大的壓力。現在,她好像是進步了,能夠得體地接待老板客戶,做會議記錄時不再是錯字連篇,工資表上計算的數字也不再出現錯誤,甚至走路都能邁出城裏女孩那種輕盈的腳步,但她內心的壓力不但沒遞減,反而在遞增。從她會隨著音樂的節拍搖擺著身子看出來,從她滿不在乎的神情可以看出來,從她滿街閑逛可以看出來,從她一身時尚的裝束可以看出來,從她拚命塗脂抹粉可以看出來,所有的極力融入都是因為受到排擠,而內心深處又感受到了排擠。所有的釋放都是因為壓抑。這一點我是感同身受。作為一名打工仔,表麵上看起來,我是個成功的打工仔,從一個普工變成一個坐辦公室的白領,但我無時不刻感受著壓力,從挨班組長的訓罵到老板不悅的表情,從扣工資到6S到8D再到無休止的整改,無時不刻壓力山大。老板一個不悅的表情,我會輾轉不安幾個晚上睡不著覺,莫名奇妙的扣工資我心裏叫屈千萬遍卻不敢吭一聲。6S檢查的來了,電腦上一點灰塵,桌麵上幾張零亂的文件都會讓我驚慌失錯。8D是日本企業整出來的名堂,老板還沒搞明白怎麼回事就引進,把我們整得死去活來。無休止的整改一點不亞於文化大革命批鬥走資派。更要命的,怕工作沒有亮點遭老板解雇,如履薄冰提心吊膽。我突然之間理解了老公受了委屈之後在我麵前表現的所有狂躁。是的,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容易。肖麗麗也不容易,一個初涉職場的年輕女孩,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山裏娃,我所承受的壓力她一樣有,我所想象不到的壓力她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