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著小車的李木生在經過圍鎮街市時，可以說是拉足了風。
第一個看到的東生保，在街市的入口處。隻見東生保抱著一個鼓鼓的蛇皮袋吃力往一輛爛摩托車後架上放，放了好一會兒才放穩，再用橡皮繩捆，上紮一下，下紮一下，使勁拉緊。李木生是停下車子看他，看了一會兒，才連按幾下喇叭。喇叭的聲音也很拉風。或許東生保是過於專注捆袋子；或許，喇叭聲在街市沸騰的噪音中一點不突出，東生保一點反應都沒有。這個東生保，李木生笑笑地對老婆秀秀說。不完全是對老婆秀秀說，更像是自言自語，因為秀秀根本沒搭理他。他搖下車門玻璃，大聲喊：東生保，東生保，趕圩來了呀。東生保這才抬起頭，四處張望，才看到李木生從車窗探出的頭，還有那陽光燦爛的笑臉。東生保小跑步過來：木、木、木腦殼，開、開、開上小車了。李木生裝作很謙虛地說：小車有什麼，隻不過是比你的摩托車多了兩個輪子。東生保用腳連踢了幾下前輪，說：行、行、行呀，發、發、發財了。看著東生保有點疾妒的表情，李木生心裏有了驕傲。他要的就是這效果。
東生保就住在李木生坎下。與李木生年齡相仿的村裏人當中，最不濟的應該是東生保。東生保說話都捋不直，結結巴巴。李木生雖然被村裏人喊成了木腦殼，但好歹也是小學五年級畢業了，而他東生保小學畢業還差兩個年級。就是這麼一個最不濟的人，今春也動手做房子了。這讓李木生臉上很掛不住。這些年，一些外出打工的人，紛紛蓋房子，比賽似的，不蓋老式的泥巴房，用紅磚用水泥，搞磚混結構。在外麵打工，混得好壞，誰也不知道。能知道的，就是家裏蓋了什麼樣的房子。房子蓋得越漂亮，就越能說明他賺到了錢，有本事有出息。大家比賽似地蓋房子，就是較個勁掙個臉。李木生也想蓋房子，做夢都在想。可蓋房子要錢，要的不是小數目的錢。少一張紅皮，就有牆角砌不起來。如今的人又不比早先，再也賒不到帳了。李木生想，卻不敢，因為他沒錢。他外出打工也有十多年，按說應該積攢了一點錢。他就是沒錢。他在省吃儉用地攢錢，就是攢不攏錢。錢這東西真他媽怪，你越想攢錢越攢不到錢，掙的總是不如花的多。看著村裏人一棟棟新房子蓋起來，李木生就感到了低人一等。特別當有人問他：木腦殼，啥時候也起一棟。他就想向鑽山甲學習鑽地縫。因此，每年過年，他就有點怕回家。過年了，又不能不回家。一年到頭在外麵，過年了都不回家，說不過去。因此，每年回家，都有點偷偷摸摸的味道。回到家裏，能盡量不出門就不出門，藏小姐一般把自已藏起來，怕的就是別人問他什麼時候蓋房子。特別是去年過年回家，聽說東生保都要動手蓋房子了。這對他自尊心是致命的打擊。瞧瞧，人家東生保都蓋房子，你李木生的房子在哪？這說明你李木生連個結巴都不如。
今年則不同，今年他李木生開上小車回家過年了。想想，村裏有幾個人能開上小車。李木生掐指算了一下，除了他自己已找不出第二個人了。他一回到圍鎮，心裏就開始驕傲了。
圍鎮街市上，擠滿了人。用李木生的話說，比廣州火車站的人多。是的，過年了，打工的人都回來了，都要來街上采購年貨。人一多，就把車子堵住了。前麵幾輛小車，堵得像烏龜爬一樣慢。前麵那幾個人顯然在心情煩躁，在使勁地按喇叭，煩躁的心情就是從喇叭聲裏煩躁出來。李木生一點都不煩躁。他覺得這樣最好。車窗玻璃搖下了就不搖上了。刺骨的寒風刮進來，很快把車裏的暖氣擠壓幹淨。老婆秀秀表達極大的不滿，嘮嘮叼叼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李木生白了她一眼，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車子在街上緩慢地行車。李木生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四處罩人。看到臉熟的，都向人家投以微笑的致意，甭管人家看沒看到他，能看到他是最好了。看到喊得出名字的，就高聲大氣地喊：XX呀，趕圩來呀。哎喲，買了那麼多年貨呀。你是什麼時候回家的呀。記得上我家坐坐，我拉你去兜兜風……就這麼一路微笑致意一路喊，那些認得他的人都知道他李木生開著小車回來了。恐怕都在議論，這個木腦殼了不得了，都開上小車了。他有點惱人家喊他木腦殼。可這會兒不惱了，木腦殼怎地，木腦殼也開上小車了。
最令他興奮的是，在街上碰上了村長五百瓦和老板丁大中，讓他好好地揚眉吐氣一番。
李木生十五歲那年，曾被五百瓦狠欺負過一次。那是全村人都去山上挖春筍賣。一根春筍一根毛竹，鄉政府早就有禁令，挖春筍屬於嚴重違反森林法。鄉幹部村幹部來村裏處罰挖春筍的人。結果是誰都不處罰，單處罰他李木生一家。李木生年少氣盛不服，說你村長老婆也挖春筍，怎麼不處罰。五百瓦大怒，說你放屁。李木生說你才放屁。五百瓦伸手抓李木生衣襟，說你這木腦殼我奈你不何就有鬼了。李木生照著他手臂咬上一口。五百瓦被徹底激怒了，要派出所的把李木生關起來。村支書劉麻子勸他別做得太過火了，要為自個留條後路，說這娃，怎知他將來是龍是虎。五百瓦說：木腦殼會有出息，我全村的狗都做褲子給它穿。這句話太傷人了，李木生一直想請五百瓦給狗做褲子，可他一直沒辦法出息。這成了他心裏永久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