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洪平,外號蔣一腳。外號是不會無緣無故撰出來的,蔣洪平的確有一腳,好生厲害的一腳。在農業稅未取消之前,鄉村幹部主要工作是向村民收錢。農業稅、鄉統籌村提留、義務工農建工拆款、還有各種各樣的罰款。錢要從村民的口袋中掏出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為了收錢收得更順溜,各鄉鎮無一例外要倚重派出所警察的力量。鄉村幹部把警察服稱之為老虎皮,披著老虎皮的人也就成了老虎,在村民家裏一站,許多想拖著不交的村民也隻有乖乖地交錢。蔣洪平這隻老虎似乎要比別的老虎更厲害。他有一句口頭禪:動不動,三分鍾,再不動龍卷風。蔣洪平的龍卷風就是抬起腳,使勁一踹,鎖上的門踢開了。被幹部稱為刁民的村民,對付幹部收錢有一絕招,大門一鎖,人藏起來不露臉。碰到這種情況,鄉村幹部隻有打道回府。門鎖了,人找不到,搪塞上級領導很好的理由。蔣一腳在場卻是另外一種情況。他說:走得了和尚,走得了廟麼?抬起腳就把門踹開,扒糧抓豬搬東西。趙罡告訴李啟,大多數鄉村幹部都是本地人,都不忍心向村民下狠手,包括他趙罡本人。趙罡多次強調他心軟。蔣一腳的行為,不止是招村民怨恨,幹部也討厭他,看不起他。隻是工作要做,任務要完成,又很需要下得了狠手的人。蔣一腳隻不過是個打手,讓人看不起的打手而已。如果蔣一腳隻是為收那個時候政府認為該收的錢而對村民下狠手,似乎可以理解。蔣一腳還常去幹些草叢中找蛇打的事。他是警察嗎,有權力去抓賭。鄉下的老百姓,沒事時常搓搓麻將打打撲克。搓麻將打撲克要帶點彩。不帶點彩玩得沒勁。種田人沒多少錢,玩得不大,一毛到一塊錢之間玩。大家都認為這是玩玩而已。蔣一腳卻認為這是賭博,常半夜三更溜到村裏去抓賭。被他抓到了往死裏罰,沒有人能扛住不被罰,就是有鄉村幹部出麵求情也不行。幹部們去求情沒求到,算丟麵子了。可以這麼說,他不止有民憤,還有官怨。
1999年初夏,失去理智的村民從四麵八方湧進鄉政府。鄉政府幹部見勢不妙趕緊逃之夭夭。趙罡告訴李啟,他也當逃兵了,逃到大桑坪村趙開一村長家裏。好漢不吃眼前虧,拳頭砸在身上是會痛的,這道理大家都懂。蔣一腳本來也可以逃,找一個地方躲起來會平安無事。可他覺得自己是個警察,平時村民很怕他。他認為能夠鎮住村民,便大搖大擺地來到現場,還一聲大喝:嗯,你們想幹什麼?想造反了?蔣一腳這一聲大喝,確實在幾秒鍾之內把騷動的村民鎮住了,就像張翼德在長阪坡把曹兵鎮住了。蔣一腳不是猛張飛,村民們隻是幾秒鍾就省過神來:這個王八蛋憑什麼來吆喝?他最壞了!打死他!憤怒的村民立即暴發雷鳴般的吼聲。蔣一腳此時才意識到不妙了,想走,可惜遲了。有村民湧上來,拳打腳踢棍子砸。打人的畢竟少數,隻有五個人出手。大多數的人,在後麵吆喝:打死他,打死他……農民畢竟是忠厚善良之輩,砸砸東西罵罵人解解氣,可以,動手打人,下不了狠手。而那五個動手打人的,多是很難控製自己脾氣的人,平時又受盡蔣一腳的欺負,簡直十冤九仇了。人是不經打的,隻是十分鍾,蔣一腳就停止了殺豬般的慘叫,躺在那兒不動了。打死了人,村民們一下驚慌起來,一下子散了。
一場聲勢浩大的農民集體事件,就因為打死了一個人偃旗息鼓了。當縣裏維穩工作組下來時,圍鎮已風平浪盡了。趙罡用嘲諷的口氣對李啟說:蔣一腳比你們工作組更給力。
事件雖然以不可思議方式平息了,但善後工作還是要做的。村民們打砸鄉政府可以原諒,打傷了人也可以原諒,打死了人卻不可原諒,何況是打死了一個警察。盡管,鄉村兩級的幹部,所有的村民,都說蔣一腳該死,死有餘辜。連趙罡也在私下裏對李啟說他該死,頗有慶父已死魯難才平的意思。如果蔣一腳沒死,民憤那麼大,一定會受到嚴厲的處理。現在他死了,就該有另外的說法。工作組很快就找到了凶手。凶手打人畢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眾睽目之中,張三不說,李四會說。凶手找到了,下一步就是把凶手送進監獄裏。殺人要償命,何況是殺了警察。
就在這時,有人求情求到李啟那兒來。
來人姓趙,叫趙開一。趙開一不是為自己求情。他是大桑坪村的村長。村長是不會去幹打警察那樣傻氣活。他是為自己堂弟趙金保求情。趙金保是個二十歲不到的毛頭後生,愣頭青,一不留神衝動了一下,就犯了要命的罪。同村同族,當了人家的哥哥,不能看人家死。趙開一起初找的不是李啟,找的是趙罡。趙罡、趙開一,同姓趙,他們之間肯定有淵源。不錯,他們之間是有淵源。趙開一能當村長,是趙罡提拔的。趙開一一走進李啟的辦公室,一自我介紹他是大桑坪的村長,李啟就想起他。因為他身上有個故事。故事是趙罡講給李啟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