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大事不成甘留萬古英魂(3 / 3)

一個滿臉橫肉的家夥從炭爐中夾起一根燒得通紅的大鐵鏈,噹啷一聲扔在程毅腳前。

秋瑾本能地閉上眼,但又立刻睜開,深情地望著程毅。

貴福見程毅木然地一動不動,便轉過臉問秋瑾:“你就是秋瑾嗎?”

“哼,怎麼,不認得我了嗎?”秋瑾輕蔑地答道。

貴福接著說:“你勾結匪黨,密謀叛亂之事,本府已經查有實據,你要一一從實招供,若有半句謊言狡賴,那程毅可就是榜樣!”

秋瑾冷冷看著貴福,不吭一聲。

貴福想發作,卻又忍住了,說:“本府念你是個女流,所以不忍馬上用刑,你別不識好歹。”

“我倒要問問你,大通學堂的學生並沒有犯罪,你為何光天化日之下,帶兵攻打學堂,屠殺學生?!”秋瑾厲聲問道。

坐在一旁的章瑞年忙插嘴道:“秋瑾,你也是知書達理之人,何必這樣執迷不悟呢?據本縣看來,你大概也是一時糊塗,受了蒙蔽,你隻要把革命黨內情講出,府台大人一定法外施恩,從寬發落。”

秋瑾輕蔑地瞪了他一眼。

貴福見硬逼逼不出來,就緩和下來,問道:“秋女士,你與徐錫麟認識吧?”

“曾經認識。”秋瑾答道。

貴福以為打開了缺口,便問道:“那麼,你還和哪些人有來往?”

秋瑾高聲說道:“紹興府台貴大人與我交往甚厚,曾贈我”競爭世界,雄冠全球“之對聯,又與我大通學子共彰。”

貴福被弄得麵紅耳赤,不知所措,章瑞年解圍道:“今天天色已晚,大人就審到這兒吧?”

貴福哼了一聲,背轉手出去了。秋瑾被帶回女牢。

第二天午後,天氣很燥熱,樹上的知了撕心裂肺地喊著,花草都被太陽烤得蔫蔫的,秋瑾被帶到衙門的後花園,她頭發淩亂,穿著一件月白的布衫。

在花園的亭子裏擺了一個方桌,隻有山陰知縣李鍾嶽和兩個衙役在那兒。

李鍾嶽見秋瑾來了,便讓人在廳石放了一張椅子,讓秋瑾坐下後,問:

“你是不是革命黨啊?”

秋瑾回答:“是的。”

“你參加革命黨幹什麼?難道不知道這是犯法的嗎?”

秋瑾見李鍾嶽不似貴福那樣凶狠殘暴,便冷冷說道:“我主張的是男女革命,並不知道犯了什麼罪。滿人入主中原之百年來,在上荒淫無度,在下民不聊生,對洋人姑息縱容,割地賠款,弄得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軒轅子孫,豈能袖手?”

李鍾嶽見秋瑾這樣說,忙轉開話題,說:“聽說秋女士尚通文理,請你把知道的都寫下來吧!”

衙役拿過紙筆。秋瑾提起毛筆,凝思片刻,寫下了一個“秋”字後便停下來思索,李鍾嶽催她快寫。於是,秋瑾揮筆寫下七個大字:“秋風秋雨愁煞人”。然後起身向外就走。

李鍾嶽還想攔住秋瑾,但秋瑾頭也不回地往來時的路上走去。李鍾嶽知道再問也是枉然,便拿起那張紙向貴福交差,叫衙役繼續把秋瑾押下去。

夜,漫長的夜,如豆的油燈照著不大一塊牆壁,八尺之外便是漠漠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四周靜得可怕,這女牢裏很久都沒有犯人。秋瑾現在一個人坐在牆角的枯草上,身子一動便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她手裏拿著一方白綢手絹,低著頭一針一針地繡著,那針線是她白天跟禁婆要的,她好久都沒摸過針線了,手有些笨,但她並不著急,隻是一針,一針,認真地繡著,似乎隻有這樣,她才能不去想那些夢一樣的往事,她不知道遠方的人們是否依然在奔波,她想起了陳天華,想起了徐錫麟,還有孫中山、蔡元培,她不知道孫中山他們是否知道浙皖的失敗,她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做什麼?她隻是就這樣慢慢繡著,索性什麼都不去想。可是,唉,人在一個人的時候,卻總是不能不思想,想過去,想將來,也有現在,不知道哥哥他們現在怎麼樣了?還有寄塵、芝瑛大姊,她們現在又在做什麼呢?是不是已經知道我被抓了起來。那天在西湖邊上,她還跟徐寄塵開玩笑,而現在看來,她真的是要沾這個便宜了……

正在秋瑾胡思亂想的時候,黑暗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禁婆咳嗽著走了過來。她唏哩嘩啦打開牢門,輕輕說:“秋小姐,有人看你來了!”接著從禁婆身後走進來一個人。

秋瑾抬起頭,那人哽咽著走了過來,“希英”,秋瑾輕輕叫了一聲。

“大姊……”吳希英越發抽泣得厲害了。

“別難受,別的人怎麼樣了?”秋瑾問。

“貴福抓走了六個人,其餘學生都放了。自從出了這事,紹興城裏翻了天,店鋪關了門,家家戶戶全把雞鴨宰了,老百姓說革命黨要進城,給您報仇。衙門裏貼了安民告示也沒用……”

“嗯,我家裏人呢?”

“大哥大嫂都躲開了。姊,你沒受苦吧?”

“沒有,你看。”秋瑾微笑著舉起手中的絹帕。

潔白的手絹上,一枝傲骨嶙峋、紅豔奪目的梅花,在油燈下顯得格外醒目。花的旁邊還有一首小詩。

“大姊,這是什麼詩?”

秋瑾輕輕吟哦起來,“冰姿不怕雪霜侵,羞傍瓊樓傍古嶺,標格原圖獨立好,肯教富貴負初心?”

吳希英看著秋瑾的臉,靜靜地聽著。

忽然,監獄的通道上,一隊兵勇打著火把列隊過來,一片嘈雜。禁婆大吃一驚,連忙跑了過去。

為首的兵勇嚷道:“帶秋瑾,過堂!”

“過堂?現在?”禁婆怔怔望著,一時竟忘了開門。

那兵勇嚷道:“快開門,別囉嗦。”

禁婆抖抖索索開了鎖,鐵鏈碰著牢門,發出刺耳的金屬碰擊聲。

一群人拿著火把進來,牆上閃爍著各樣的影子,如同鬼魂的舞蹈。

吳希英嚇呆了,秋瑾把她拉到身後,說:“別怕。”那兵勇喊道:“秋先生,過堂了。”

“你們先出去,我就來。”秋瑾一動不動,厲聲說道。那幾個人怔了一下,退到通道的口上。

秋瑾從容地站起來,安慰希英道:“別哭,這手帕你拿著,願你就像梅花,經得起風雪,啊?”

秋瑾轉過身,攏了攏頭發,整整衣服,讓禁婆帶上銬,向希英和禁婆點頭笑了笑,轉身從容地走了出去。

一夥兵勇拿著火把,圍著秋瑾,簇擁著往外走去。

他們並沒有把秋瑾帶到公堂,而是在街上拐彎抹腳地走著,夏夜的天空很晴朗,銀河明亮地顯著。周圍死一般的沉寂,火把忽明忽暗地往前走,在風裏搖擺不定。急促的腳步聲和鐵鏈的碰擊聲使幾條狗驚恐地叫著,走了好長一段路,前麵出現一個亭子,秋瑾記得,這是軒亭口,看來他們是真的要處死我了!她很氣憤,她不懼怕死,可是她不應該在這兒死。這裏是處置江洋大盜的地方,難道在那幫清兵的眼裏,革命黨竟等同於江洋大盜?是啊,革命黨又怎麼不是江洋大盜呢?他們讓清廷恐懼,正如同江洋大盜讓那些苛酷的官吏心驚膽戰一樣。

兵勇把刑場圍成一個大圓圈。在圓圈的正北麵有一個桌子,桌子後麵坐著章瑞年,他披著大紅的披風,可能是為了避邪。

一個差役端來一碗酒,送到秋瑾麵前,秋瑾平靜地搖了搖頭,差役看了一眼章瑞年,章瑞年擺擺手,差役退了下去。

秋瑾冷然看了章瑞年一眼,就掉過頭去,神色莊嚴,凜然不可侵犯。

章瑞年等了一會兒說:“秋瑾,在你臨死之前,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秋瑾轉過頭,說:“我死無所畏,隻是你得答應我三個條件。”

“講吧?”章瑞年說道。

“一,讓我寫信跟親友告別;二,臨刑時不許脫我衣帶;三,死後不許梟首示眾。”

“嗯,這第一個條件嗎……貴大人已有安排,後兩個條件我答應你。”章瑞年說道。

秋瑾轉過身,慢慢朝那個“圓圈”中間走去。

天上的星星依然眨著眼睛,靜靜地看著地上的一切。一眉淡淡的新月不知什麼時候也掛在天邊。時間,已經是丙午年六月初六的淩晨。

風景宜人的西子湖畔,有一個小巧玲瓏的“風雨亭”,它背山對水,裝點著周圍碧水青山的優雅。各方的人們到西湖都要來這個小亭子裏坐坐,欣賞那份平靜的美好,享受自己恬淡的自由。知道的人明白,這裏葬著一位民主革命的女英雄。她,是那個時代千千萬萬普通女子中的一個,她,又絕不屬於那千千萬萬之中,也正是為了那千千萬萬的普通人,她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心中的自由。

人們往往欽佩那些戴著橄欖枝花環的英雄,卻很少想起那些在英雄的事業中倒下的人們。他們,在最艱難的時候挺起胸膛,把自己化成勝利花環上的一片樹葉,他們,是自由的追求者,而他們卻沒有品嚐到自由花果的芳香,他們,是幸福的創造者,而自己麵對的卻隻有黑暗。

然而,曆史不會忘記,人民不會忘記,那片灑著熱血的土地也不會忘記。所以至今,愛好自由的人們仍然深深記著那個名字:秋瑾——一個為著民主和幸福獻出生命的女子。

就讓我們以她的一首小詩,來結束這段鬥爭的文字。

大好時光一刹過,雄心未遂恨如何?

投鞭泡海橫流斷,倚劍重霄對月磨。

函穀無泥累鐵馬,洛陽有淚泣銅駝。

粉身碎骨尋常事,但願犧牲保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