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嚐思之,大學機構之所以生新民之效者,蓋又不出二途。一曰為社會之倡導與表率,其在平時,表率之力為多,及處非常,則倡導之功為大。上文所舉之例證,蓋屬於倡導一方麵者也。二曰新文化因素之孕育涵養與簡練揣摩。而此二途者又各有其憑藉。表率之效之憑藉為師生之人格與其言行舉止。此為最顯而易見者。一地之有一大學,猶一校之有教師也,學生以教師為表率,地方則以學府為表率,古人謂一鄉有一善士,剛一鄉化之,況學府者應為四方善士之一大總彙乎?設一校之師生率為文質彬彬之人,其出而與社會周旋也,路之人亦得指而目之曰,是某校教師也,是某校生徒也,而其所由指認之事物為語默進退之間所自然流露之一種風度,則始而為學校環境以內少數人之所獨有者,終將為一地方所共有,而成為一種風氣;教化雲者,教在學校環境以內,而化則達於學校環境以外,然則學校新民之效,固不待學生出校而始見也明矣。
新文化因素之孕育所憑藉者又為何物?師生之德行才智,圖書實驗,大學之設備,可無論矣。所不可不論者為自由探討之風氣。宋儒安定胡先生有曰,“艮言思不出其位,正以戒在位者也,若夫學者,則無所不思,無所不言,以其無責,可以行其誌也;若雲思不出其位,是自棄於淺陋之學也。”此語最當。所謂無所不思,無所不言,以今語釋之,即學術自由(Academic Freedom)而已矣。今人頗有以自由主義為詬病者,是未察自由義主義之真諦者也。夫自由主義(Liberalism)與蕩放主義(Libertinism)不同,自由主義與個人主義,或樂利的個人主義,亦截然不為一事。假自由之名,而行蕩放之實者,斯病矣。大學致力於知、情、誌之陶冶者也,以言知,則有博約之原則在,以言情,則有裁節之原則在,以言誌,則有持養之原則在,秉此三者而求其所謂“無所不思,無所不言”,則蕩放之弊又安從而乘之?此猶僅就學者一身內在之製裁而言之耳,若自新民之需要言之,非旦夕可期也,既非旦夕可期,則與此種事業最有關係之大學教育,與從事於此種教育之人,其所以自處之地位,勢不能不超越幾分現實,其注意之所集中,勢不能為一時一地之所限止,其所期望之成就,勢不能為若幹可以計日而待之近功。職是之故,其“無所不思”之中,必有一部分為不合時宜之思,其“無所不言”之中,亦必有一部分為不合時宜之言;亦正惟其所思所言,不盡合時宜,乃或不合於將來,而新文化之因素胥於是生,進步之機緣,胥於是啟,而親民之大業,亦胥於是奠其基矣。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至善之界說難言也,姑舍而不論。然明明德與新民二大目的固不難了解而實行者。然洵如上文所論,則今日之大學教育,於明明德一方麵,了解猶頗有未盡,踐履猶頗有不力者,而不盡不力者,要有三端,於新民一方麵亦然,其不盡力者要有二端。不盡者盡之,不力者力之,是今日大學教育之要圖也?是“大學一解”之所為作也。(梅貽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