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曰師友古人之聯係之闕失。關於師之一端,上文已具論之,今日之大學青年,在社會化與集體生活化一類口號之空氣之中,所與往還者,有成群之大眾,有合夥之夥伴,而無友。曰集體生活,又每苦不能有一和同之集體,或若幹不同而和之集體,於是人我相與之際,即一言一動之間,亦不能不多所諱飾顧忌,馴至舍寒喧笑謔與茶果征逐而外,根本不相往來。此目前有誌之大學青年所最感苦悶之一端也。夫友所以祛孤陋,增聞見,而輔仁進德者也,個人修養之功,有恃於一己之努力者固半,有賴於友朋之督勵者亦半;今則一己之努力既因時空兩間之不足而不能有所施展,有如上文所論,而求友之難又如此,以何怪乎成德達材者之不多見也。古人亦友也,孟子有尚友之論,後人有尚友之錄,其對象皆古人也。今人與年齡相若之同學中既無可相友者,有誌者自猶可於古人中求之。然求之又苦不易。史學之必修課程太少,普通之大學生往往僅修習通史一兩門而止,此不易一也。時人對於史學與一般過去之經驗每不重視,甚者且以為革故鼎新之精神,即在完全抹殺已往,而創造未來,前人之言行,時移世遷,即不複有分毫參考之價值,此之易二也。即在專考史學之人,又往往用純粹物觀之態度以事研究,馴至古人之言行舉措,其所累積之典章製度,成為一堆毫無生氣之古物,與古物物學家所研究之化石骨殖無殊,此種研究之態度,非無其甚大之價值,然設過於偏注,則史學者與人生將不複有所聯係,此不易三也。有此三不易,於是前哲所再三申說之“以人鑒人”之原則將日趨湮沒,以上三端,所論皆為明德一方麵之體認未盡與實踐不力,然則新民一方麵又如何?大學新民之效,厥有二端。一為大學生新民工作之準備;二為大學校對社會秩序與民族文化所能建樹之風氣。於此二端,今日之大學教育體認亦有未盡,而實踐亦有不力也。試分論之。
大學有新民之道,則大學生者負新民工作之實際責任者也。此種實際之責任,因事先必有充分之準備,相當之實驗或見習,而大學四年,即所以為此準備與實習而設,亦自無煩贅說。然此種準備與實習果盡合情理乎?則顯然又為別一問題。明德功夫即為新民功夫之最根本之準備,而此則已大有不能盡如人意者在,上文已具論之矣。然準備之缺乏猶不止此。今人言教育者,動稱通與專之二原則。故一則曰大學生應有通識,又應有專識,再則曰大學卒業之人應為一通才,亦應為一專家,故在大學期間之準備,應為通專並重。此論固甚是,然有不盡妥者,亦有未易行者。此論亦固可以略救近時過於重視專科之弊,然猶未能充量發揮大學應有之功能。竊以為大學期內,通專雖應兼顧,而重心所寄,應在通而不在專,換言之,即須一反目前重視專科之傾向,方足以語於新民之效。夫社會生活大於社會事業,事業不過為人生之一部分,其足以輔翼人生,推進人生,固為事實,然不能謂全部人生寄寓於事業也。通識,一般生活之準備也,專識,特種事業之準備也,通識之用,不止潤身而已,亦所以自通於人也,信如此論,則通識為本,而專識為末,社會所需要者,通才為大,而專家次之,以無通才為基礎之專家臨民,其結果不為新民,而為擾民。此通專並重未為恰當之說也。大學四年而已,以四年之短期間,而既須有通識之準備,又須有專識之準備,而二者之間又不能有所軒輊,即在上智,亦力有未逮,況中資以下乎?並重之說所以不易行者此也。偏重專科之弊,既在所必革,而並重之說又窒礙難行,則通重於專之原則尚矣。
難之者曰,大學而不重專門,則事業人才將焉出?曰,此未作通盤觀察之論也,大學雖重要,究不為教育之全部,造就通才雖為大學應有之任務,而造就專才則固別有機構在。一曰大學之研究院。學子即成通才,而於學問之某一部門,有特殊之興趣,與特高之推理能力,而將以研究為長期或終身事業者可以入研究院。二曰高級之專門學校。藝術之天分特高,而審美之興趣特厚者可入藝術學校,軀幹剛勁,動作活潑,技術之智能強,而理論之興趣較薄者可入技術學校。三曰社會事業本身之訓練。事業人才之造就,由於學識者半,由於經驗者亦半,而經驗之重要,且在學識之上,尤以社會方麵之事業人才所謂經濟長才者為甚,尤以在今日大學教育下所能產生之此種人才為甚。今日大學所授之社會科學知識,或失之理論過多,不切實際,或失諸憑空虛構,不近人情,或失諸西洋之資料太多,不適國情民性;學子一旦畢業而參加事業,往往發見學用不相呼應,而不得不於所謂“經驗之學校”中,別謀所以自處之道,及其有成,而能對社會有所貢獻,則泰半自經驗之學校得來,而與所從卒業之大學不甚相幹,以至於甚不相幹。始恍然於普通大學教育所真能造就者,不過一出身而已,一資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