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蒙蒙的月光在鍾表渾圓的金屬外框上勾出一個冷色的半圓，與藏在黑暗中的優弧劃出了冰冷而不容置疑的界限。精密而細微的機械彼此聯動，如同無數個微不足道的細節相互牽引成命運的經途。指針在幾根彈簧共同作用下顫巍巍地抬起，指向下一個節點，與自己仰賴畢生的同胞堅守約定般形成一個僵硬的直角。
就著魔法製作出的光球和慘淡的月光，安琪琳娜望了一眼牆上的鍾，仿佛拜別一位神明般，虔誠而安靜地放下磨平了頭的炭筆。
相比於洛絲羅林的精致和富麗堂皇，她的小樓顯得十分素淨而別致，如同紅玫瑰女王的庭院裏一位高雅而特立獨行的女官。她目前居住的小樓位於莊園南側，是她十一歲那年搬進去時重新整修的。她那位馥鬱高貴的父親大人將裝飾物的決定權完全授予了她，於是她兀自在送來的大批布料中挑選了與洛絲羅林的深紅玫瑰全然不符的淡茶色。甚至是細微之處的裝飾，她都沒有接受這座莊園自中世紀延續而來的精美華麗風格，而選用了指針沒有刻多餘花紋的掛鍾。
對於她那破格的裝飾做派，非常奇異地沒有受到任何一個梅利弗倫族人的反對。她母親自然是讚許的，她以水一般的靈魂包容溫暖了每一個經過或不曾經過她的血肉而來到世上的孩子們；拜大家族裏的兄弟姐妹們難得的和睦感情所賜，其他幾個孩子並不把這樣的小事放在心上；而父親也隻是笑著對她說，你喜歡就好。
確實，並非刻意彰顯對這個家族輪回宿命的不滿，她隻是固執地堅持著隻要她喜歡就好。
隻要她們喜歡就好。
安琪琳娜小心翼翼地把睡裙朝另一個方向拉開，站起身開始收拾畫架。平日裏她隻畫到日落為止，隻是今天格外空虛，除了色彩，線條和等高線之外，再沒有什麼能填補她油畫布一般柔韌而滿是空洞的生命。
她已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習繪畫的。似乎自有意識起，她的生命就與卡紙，顏料，炭筆和阿爾弗雷德?西斯萊糾纏在一起了。起初僅僅是作為貴族出身的千金們所必需的修養，母親給她找來了家庭教師利用周六進行麵對麵的輔導。不過十二歲起她就不再需要家庭教師了。那之後她一直按照自己的心意，從學校的日程安排裏鑽出空子來練習，或者說，表達。
漸漸父母也不再關心她在畫什麼，隻是幫她找合適的沙龍信息。那些沙龍她隻是偶然去參加來打發時間，不料卻被不少意圖不明的人盯上。去年某個酷似藝術品倒賣商的男人甚至在一次沙龍結束後摸了她的臉，這使她下決心遠離向她求購作品和求婚的信件，幹脆地關起門來自我安慰。
如她一般出身顯貴的世家小姐們一般畢業後就到了閑置在家，等待在舞會之類場合邂逅幻覺中的白馬王子的年紀。而她原本就無心於此，從羅斯查爾德不鹹不淡地畢業之後她就回到洛絲羅林，在那個麵朝西方的小陽台上構造了無數精致有力的線條和邊界模糊的縹緲色彩。很偶然的時候她會賣幾幅畫出去，雖然梅利弗倫一族完全不會把一個獨特而富有天賦的女兒當作累贅，她還是樂意如此，免得自己被深紅色海洋吞噬幹淨。
那些來去於沙龍裏的各類所謂上流人士說，梅利弗倫小姐真是個天才。
久而久之，她對這樣的讚美也再無任何感覺，達到了習以為常的程度。甚至她的親生母親也總是樂於笑盈盈地站在院子裏欣賞她曬在那裏的成稿，用“天才”一詞來形容她寶貴的次女。安琪琳娜總覺得母親在說起“天才”時口吻虔誠，仿佛她的畫架上掛著“耶穌”的肖像。
事實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的是，她離真正的天才究竟有多遠。
一個不完整的靈魂難以創造完整的美麗。因而她從不認為自己生命的厚度能在這個年紀就支撐起遊刃有餘的技藝。多年來她閱過無數畫作，卻始終沒有改變對西斯萊的偏好。那個自由而瘋狂的靈魂對任何技巧都沒有執著，他的畫布是布滿彩色神經的視網膜，上麵映出世界在他眼中的倒影。
同樣地，她也不認為自己可以對人物肖像駕輕就熟了。少女唇邊淺笑時牽起的皮膚紋路便遠超了一切森林，星空和大海，複雜得她不忍逼視。
於是她幹脆瞥開眼，這些年來她也隻畫一個人的肖像。畫中的女子發色和瞳色不斷變化，唯有淡漠而溫柔的笑容滄桑未改，身後火紅的夕陽潮起潮落，陽光仿佛要從畫麵裏跳脫出來，溢滿洛絲羅林的每處木縫。
見過這幅肖像的人本便不多，沒有人能夠準確道出那個女人的名字。她也不需言明。
畢竟她忘記姓名的畫家說，畫筆之下沒有真實的色彩。畫家所畫的也不過是心中所念想的模樣而已。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用魔法把那副畫架折疊好，放進儲物櫃裏。廢棄的顏料自動落進垃圾簍，炭筆們像操練完畢而歸隊的士兵一般，在她指尖靈巧的光芒指揮下列隊躺回盒子。
門上的魔法在她來得及清理掉牆上最後一抹意外潑上去的普魯士藍前恰到好處地竄過指尖的神經。她心知肚明，叩了個開門的手勢，食指上的薄繭觸到了細膩的皮膚，麻木而溫暖。
“回來得真晚呢。”
她最後關上儲物櫃那來自北歐森林的厚重原木門時，另一個年輕女子輕盈地掠過她身邊，陷在了房間另一頭的沙發裏。會客廳沒有開燈，她裹在一身黑色的長外套中，看起來就像是黑暗中一片格外濃重的影子，隻有裸|露在外的容顏和指尖在皎潔如酒的月華中泛著雪一般的柔光，黑曜石般的瞳仁鑲嵌其上，如同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