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憂鬱與理想(2 / 3)

從陽台上,我的角度可以看到清晰的地平線在遠方被層疊的山巒截斷。那些無名的丘陵中央大地平直地延伸出去,在天地交接之處無限隕滅。我忽然想起那些詩情畫意的古代作品,在世人被告知地球是圓的之前,蘊涵著足夠創造一個文明的哲學和詩意。

這裏是巴黎遠郊。上午灼灼的白色陽光為萬物勾上了明媚的邊,如同一種渾然天成的手法一般。青黃相間的田野旁倒伏著高高的草,沒過農人的腳麵。鐵路像大地上的比例尺一般在山麓的縫隙間露出一截。膚色黝黑的男人背著碩大的筐,低著頭一步一腳印地踏過田間筆直的步道,日光滾落在寬闊的肩膀上,道旁的水窪映出充滿救贖與蒼朽的玄黃姿態。

有時候這樣富有自然原真質感的畫麵總讓我想起安琪琳娜的畫,隻是它們都在去年秋天,在一棟與我現今所處的相類似的白色別墅中被燒毀了。

我微微仰起頭,便正巧撞上了懸在空中君臨大地的太陽。眼睛有些脹痛,於是我垂下頭。

“你看起來精神不錯啊。”

我認命一般轉過身,果然見到洛克爾導師悠閑地坐在一張鋪了精美的白色編織墊巾的扶手椅裏,笑得芳華燦爛,十指在胸前交叉。墊巾上的流蘇在他腿邊輕輕搖晃。

“謝謝您。”於是我過去坐在旁邊另一隻相同的椅子上,彼此熟識十四年後,我知道該怎麼做。

想來,我也有十五個月沒見到過他。以往雖說這位導師先生在異性中的風評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但在學校裏,在我們這群人麵前他還是能維持著教養良好的優雅形象。而我和加拉哈德等人在十三年的學生生涯中與他朝夕相處,少有顧忌的插科打諢早就磨滅了我們之間僅有的那些客套和禮節。

教師和學生的關係通常是嚴謹而又微妙的,但是我們和洛克爾導師之間聊天的內容卻沒有身份之別衍生出的禁忌。就像他從來不避諱取笑我因為貴族身份和閱曆簡單而不知人間疾苦的想法,我也會毫不介意地問他什麼時候打算結婚。

當然,現在看來,至少我這個問題對他這樣典型的法國瘟疫來說毫無意義。

洛克爾導師同父親一樣,也是金發碧眼,隻是他的頭發優美地曲成秋天金色的麥浪,笑容也含了一絲意味不明的弧度。

“不得不說,雖然你與梅利弗倫子爵並非親生父子,”他卻在這一時刻忽然提起了父親,要不是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沒察覺,否則一定會認為他是用了讀心術,“但你們還真的很像,比你和雷格勒斯要像得多。”

“您為什麼突然這麼說呢?”我抬起頭望著他。

“放心,我可沒用什麼讀心術之類的,”他的笑饜往兩旁擴展開來,“讀心術也不過是閱讀思想的魔法中比較簡便的一種,而且太容易被對方識破了。”

再次被看穿,我怔了一下,沒有說話。

“雖說次數不多,但有幸與令尊私下喝茶的時候,令尊偶然也會像這樣開小差呢。”他似乎在津津有味地回憶著什麼,卻不似常人想起什麼旖旎往事時那般露出神誌恍惚的尾巴,依然意味頗濃地向著我微笑。

“是麼,”我闔上眼,陽光被眼瞼篩成橙紅色,仿佛吸幹了我心中的金華一般越來越強烈,“真是難以想象。”

確實,少年時代我與父親並不多到可稱為厭倦的相處中,從未有機會見到父親走神的樣子。看起來他即使再忙再累,麵對我們時也竭力打起精神,不讓我們被他自己命中那些蒼涼的無奈和不得已的決絕所影響。事實上他與生俱來對於生活的優雅和堅毅卻如同甘霖一般滋養了我們,他的歲月和絕望中生出了我們的青春和希望。

然而盡管父親從來不會走神,我卻時常能從他蔚藍色的瞳仁中看到飄渺的霧靄,目光透過記憶的紗,射向我不能望見的遠方。那種迷夢般的色彩不但未曾讓他的眼睛變得渾濁,反而更加清冥俊麗了。

“你究竟是難以想象我會知道你不是令尊的親生兒子,還是令尊竟然會在會見客人時走神呢?”他側過臉摩挲著指尖中國產的小耳茶杯上青色的鯉魚,那是一套陶瓷茶具中的一個,“算了,說到底人類的內心要比魔法難以理解得多了。”

“也許吧。無論如何,魔法是無法讓死者複生的。”我端起茶,苦笑著看了一眼自己淺棕色的倒影。

“魔法的起源也不過是一種信念,對未知事物‘相信’的信念罷了。”他輕柔地微笑,給自己再次斟滿,我卻始終覺得他的笑容中有些我無法理解的深刻意味,“古時的人們不知道雨是雲中的水蒸氣凝結成的,就擁有‘相信雨是神的恩澤’的力量。這樣的力量從文學的角度來看是神話,從神秘學的角度來看就是魔法了。所以精神的魔法是更接近魔法實質的,比物質魔法更高端。羅森克魯茲之後的人被伏爾泰之類糊弄地想要用理性解釋魔法,難怪會無法走遠呢。”

“您研究得真透徹。”我放下喝了一半的茶杯,勉強掩飾住自己因為學生時代對這些事物的漠不關心而導致的理論知識缺失,對我來說,魔法通常隻是順從自己的意誌而自然使用,我也從未用心思考過這些本質層麵的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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