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洛絲羅林的靜默像(1 / 3)

夢見。

自從在浮雲城堡醒來之後,我再也沒有遊曆過那個無限接近彼岸的心靈故鄉,也再也不能感知到希爾薇婭。經曆了這許多之後我才了解到,組成我身體核心和靈魂基質的除了雷格勒斯父母的愛,也包含了籍由那道傷疤證明的,父親對雷格勒斯父親的愛;以及在核被替換重組後關於我自己的那份心情,而今卻已飄渺無所著落。

而我竟開始懷念起那個由靜美墜入淒惶的夢境起來了。因過去無論生活怎樣顛簸,內心怎樣無助,入眠之後總能在寧和的空氣中注視天鵝絨一般的夜幕環抱著港口,安靜地如同嬰兒在繈褓中睡去般,然後充滿希望的蛋白色光輝憑空浮生出來,道道金紅從地平線的傷口中迸開,模糊成大片溫暖如昔的肖像。

如今沉澱在我內心深處的靈魂殘片已經安息,也再也沒有什麼替我抵擋噩夢的侵蝕,正如同再沒有誰會在風雨欲來時擋在我麵前,笑著擁緊我,以體溫彼此安慰。

然而我的路仍要往前走,藉以告慰或救贖。即便今後我將時不時夢見大片血紅的玫瑰汪洋,它們紅白相間,如同兩個世界的火焰一般糾纏燃燒,直至整個宇宙以它們為中心向內坍縮進去。花朵在盛放燃燒的過程中不斷重生和死亡,屍體成為紅或白的液體,向四麵八方漫溢成海。我飛過鮮紅的洋麵,他們的音容笑貌從中劃過我的生命,隨即在視野盡頭退出去。我伸手去碰,洋麵破碎,幻象消失。

最後的最後我似乎看到了島嶼,在著陸的念頭蒸騰起來以前,我看到加拉哈德胸前的血洞像眼睛一樣猛得撕裂開來,淌著血,生生詰問著我靈魂中每一個藏汙納垢的角落。我無處可逃,驚慌之中,徑直向下墜落。

灼白的陽光刹那間鋪了滿眼,流進眼瞼的縫隙裏去,勾起敏感的刺痛。心悸感尚未褪盡,我大口呼吸著充滿真實感的,南英格蘭六月暖曛的空氣,甚至未想起來抬手抹去眼淚。

難得天晴。陽光灼燒著倫敦郊外新鋪的柏油路,兩旁金雀花雜亂而生機勃勃地開放,燦爛焚城。有那麼一瞬我以為整個畫麵將要焚燒起來,化為蒸汽和焦黑的殘骸。

又是一年金雀花盛開的時候了。

我從恍惚中被驚醒,管家艾爾伯先生站在車窗外,麵無表情地拍我的肩膀。

他說,少爺,我們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洛絲羅林的。

加拉哈德死後那幾日的記憶慘痛而模糊,我甚至想不起來,或者不敢回憶萊維因先生的表情。但總之我還是平安地乘火車從愛丁堡回到了倫敦,艾爾伯先生作為洛絲羅林的管家,早早已驅車來聖潘可拉斯站接我,應該是凱珊德拉預先通知了他。

我不知道現在還在洛絲羅林的人是否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但無疑這位勤勤懇懇多年的出色仆人仍以少爺的禮節對待我,我已應當感謝他們對梅利弗倫的忠誠和寬容。

那些曾為我生命添上美好顏色的人們都直接或間接因我而招致不幸,卻仍笑著安慰我,陪我前行。而我甚至根本無力阻止他們滑向深淵,形而上的祭奠蒼白如同鄉間即將拆除的舊房子牆上一抹不合時宜的石灰。

現在想來,我離開洛絲羅林已有將近一年,這座偌大的莊園依舊巍然不動地披著數百年來金紅色的風霜迎接我這個本無資格享受它的漂泊者。鮮紅玫瑰滲入所有的縫隙,在仲夏時節仍維持著植物中當仁不讓的女王之姿。它們從花園的石凳旁,建築的牆角處和噴泉潮濕的背麵探出頭來,彰顯著它們不可逼視的存在。血色花瓣琳琅滿地,盈著垂死的馨香,在人經過的石道上鋪了一路,如同迎賓的紅毯一般,被踏上的瞬間經脈碎裂,更濃烈的香味散逸在空氣中,死亡姿態微渺而絢麗,幾乎要將陽光也折射成紅色了。

父親曾告訴過我,洛絲羅林自建立起,就從不讓人清掃地上的玫瑰落瓣,任由它們被這個家族的人踏碎,以命定的姿態死去,輪回在新一代的宿命裏。

洛絲羅林沒有變,除了它所見證的子民紛紛從它落寞而溫暖的懷抱中離開,踏上了各自的遙遠征程。

我們到達的時候已過了中午,即便在這種任何人都不由自主地陷入慵懶的時候,洛絲羅林的人也比以往少了許多。艾爾伯先生對我解釋說,這是因為家裏的人多數不在,由於現在情況複雜,為了免得橫生枝節,他把不需要的仆人都集中起來管理,不讓他們隨意走動的緣故。

我下意識地整了整白色外套的翻領,把上麵的裝飾鏈子拉整齊,不希望等一下去見母親她們時太過狼狽。

一個穿金紅製服的年輕小女仆抱著一疊衣服從我麵前經過,看到我時似乎有那麼一瞬的訝異,但還是對我行了禮,隨即匆匆跑開了。

我在主會客廳裏坐下,艾爾伯先生端來了伯爵錫蘭紅茶。洛絲羅林即使身處血火之中,亦不失暴虐的閑適和優雅。

我讓他給自己也拿個杯子,管家先生猶豫了一下,隨即照辦,坐在了我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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