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雙城記(2 / 3)

對方的不配合讓他有些灰心,但是他還是擺正了姿態,畢竟他也理解這些事承載的分量。

“我曾經聽說過十字薔薇的事,”他自顧自繼續了下去,“畢竟也算是…總之,你和羅森克魯茲有血緣關係,對麼?”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測已經相當接近事實核心,因而那個淡漠地超出他認知範圍的被審問者終於把他拋在身後而轉了回去,甚至不曾拋給他一個眼神。銀發舞動時席卷起颯遝的流輝,晃得他眩暈。

“有什麼這麼好看的?!”他感到對方正以不溫不火的方式衝擊著他的底線。

“海。”

然後他那虛假而脆弱的冷淡在一個短短的單詞手下便被衝垮,碎片順著浪淘的方向四散開去。

他知道,浮雲城堡四周的結界阻隔的不隻是空間而已,事實上除了丹佛家的人,其他身處城堡中的“客人”們無法與外界產生信息溝通,看不到城堡外的景象。

浮雲城堡建立在哥本哈根出海口邊的岩石上,從西塔樓剛好俯瞰到哥本哈根港和港外的海麵。

一時間他竟然忍不住要為先人代替自己預先擺出的不友好姿態汗顏。然而與生俱來的警覺還是令他當即從門口處的一張扶手椅上跳起來,反手握住那過於纖細的手腕。

少女的皮膚極其光滑,如同月華編織而成,蒙了一層皎潔的柔光。那一瞬他在近距離看見她的神情是一汪靜水,已經忘記了波瀾的模樣。

但是她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就已抽回了手,完全脫離了他的控製,卻又恰到好處地停留在了反擊的界限之前。

沒有人成功對抗過他,在她之前。

這個事實擊得他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空白,而她卻已經自如地恢複了原狀。

“別這麼激動啊,”她重新麵向窗外,“你打擾我看海了。”

艾瑞克?丹佛從未想過這個讓他三番五次懷疑能否開口說話的女子竟擁有樂律般的聲音,他一直非常喜歡的貝森道夫都相形失色。她吟唱般優美飄渺的語言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起來,經久不去,縈繞不絕。

“海的話,你隨時都能看。”在這個他的邏輯無法適用的場景下,他唯一的選擇是脫口而出的淺顯結論。

“那並非理所應當,而是你的幸運,執政官先生。”她選擇了職位這個更加疏遠的稱呼,“請體諒沒有獲得這份自由的人吧。”

他啞然。他是生而自由的,因而完全不曾想象過自由對於不幸者而言是奢侈的恩賜。那種優越感成了他性格中深層次的毀滅因素,而他當時並不自知。

“好吧,抱歉,”他隻能靠自己的力量繼續,“但是既然你有這樣的能力,為什麼還要甘願被囚禁呢?”

“因為已經不記得自由是什麼了。”她淡泊的口吻像一朵水麵上的睡蓮開放般緩慢地蕩漾開來。

“那可真是不幸。”他不由得笑了,嘲諷起某個不存在的自我來。

“那麼,執政官先生,”她沒有麵對他,海風透過奇妙的空間結界揚起她流暢的罕見銀發,“你知道什麼是自由麼?”

“我並不自由,”他已然忘記了談話的主題,忘記了質問為什麼浮雲城堡的空間結界對她不起作用,也忘記了審問官和囚徒的身份,反而被這個身份不明的女人牽進了圈套,“我知道自己不自由,自由對我而言也是奢侈的東西。但是至少我會努力去爭取它。”

“把自己禁錮在‘爭取自由’的枷鎖裏,這樣能算是自由麼。”她如同一尊絕世的工藝品般一動不動,任由海風陣陣,將她的長發和裙擺塑造成任意巧奪天工的姿態。

他再度無言以對,唯有沉默地看著那位女神立在原地,身後的風景旋轉起來,成為北歐黑白鮮明的浩大莽林,黑色的軀幹與白色的精魂簇擁著通體銀白的世界之樹,巨大的華蓋如同熒幕放映在天際,突起的根係向四麵八方伸展,而她站在樹前,各路神明和英靈匍匐在她腳下,她是被白色枝葉環抱的森林之靈。

“唯有心靈是自由的。”她的眼神穿透海麵,如潔白月華,“我累了。”

“…好吧,你先休息吧。”若在以往,他決不會如此輕易放過對方,但今天接二連三超越他常識的衝擊讓他幾乎懵在原地,“我改天再來找你。”

然後他以自己難以理解的速度匆匆下樓,從來沒有誰讓他在交談時感到如此身心疲憊。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開始發生了微妙而劇烈的化學變化,點燃了一股無名的甜蜜孽火。現在在他理清頭緒,弄清這其中將要轉折他一生的奧義之前,他需要先去好好地睡上一覺。

“當心不要劃傷手。”

事實上,次日他就不再把希爾薇婭囚禁在那座塔樓裏了,因他深刻體會到了這一行為的毫無意義。希爾薇婭的力量與他不同,無法用於戰鬥,因而不能將她自己從世代枷鎖裏解救出來。但是她卻擁有讓如丹佛這般古老家族的意誌甘願臣服的奇特威力,幾乎一切浮雲城堡中的限製都不能影響她。從理智層麵上說,這無疑是證明他先前猜測的有力證據。但是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拒絕用那種思路思考。

因而半個月後當女傭告訴他希爾薇婭小姐失蹤的時候,他甚至不曾被驚動。浮雲城堡的庭院很寬廣,城堡後麵還有一個人工湖,以這片湖為界,靠近城堡的一邊是茫茫的純白花海,而另一邊則是聳立的針葉林,白薔薇摻雜其中。兩種生長地域不同的植物組合成了一幅反自然卻又奇妙浩麗的景象,從遠處看,白薔薇密集如同皚皚冰雪,為大地的遺體裹上安葬時厚厚的盛裝。

森林後麵是丹佛一族的家族墓地,平日裏他從不去那裏,一年前安葬了他父親和繼母後也沒有再去過了。

他有些無可奈何地阻止了希爾薇婭把幾近透明的白皙手指伸入白薔薇刺的攻擊範圍。他不明白她是怎麼找到這裏的,也不明白其中的意義。

“五大家族的東西無法傷害我。”她異常平靜地吐出一句,便又退入身後的沉默裏。她並非那種傲慢的麵無表情,隻是真正意義上沒有絲毫可以被閱讀的神情。

“等一下,”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強行把自己拉回理智的領域,“那天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什麼問題?”她微微側過身,半麵華彩落入他的世界,“是關於我的身世,還是…自由?”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對兩個的答案都有興趣。”他在她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

“我對回答它們沒有興趣。”她又淡淡地轉過身,把銀瀑垂落的背麵拋給了他,“告訴我回答你的理由吧。”

“也許你的先人是五大家族的主人,”他果斷繼續了下去,“但我希望能把你當作朋友。”

有那麼一瞬她似乎是要微笑的,但是那細微而美妙的漣漪在他發現之前就已沉寂,再也尋不到絲毫蹤跡了。

漣漪無法長久,因它是水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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