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塔樓(1 / 3)

我一再夢到隕落。

我不知道這個貫穿我整個生命的謎團會不會解開,什麼時候會解開。周而複始的夢境如同時間的碎片般嵌在某些事情的中央,習慣了,也就不覺得硌著難受。

在夢裏我的視野極其清晰,可以看到海黯淡而闊然的顏色上浮著夜的殘骸。晨曦像黎明誕生時破裂的羊水一樣裹著溫柔的疼痛在幕布上蘊開來,然後子宮撕裂,光明誕生。桅杆上各色的旗幟在夜風中閃著微光,模糊不清。

港口逐漸喧囂起來的過程中,溫暖再一次忽然消失,火焰騰起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那些恬靜浩瀚的景象竟擁有這樣一個慘烈的終點,又或許這根本算不上終點。我所確信的是,如果說在意大利的那場火災激發了那把火,那麼到丹麥以後它就始終在角落裏安靜而持久地燃燒著,融化著過去二十年生命中的一切愛與美好為我建築起來的支撐。而極北之地的聖潔冰雪似乎在許久的平靜後又為它添了一把薪柴。某種信念如同那日懸崖邊的雪崩一般,以隆重而悲傷的生命姿態垮塌下去。

然而在這種時候,我卻越來越鮮有機會和雷格勒斯聊天。由於眼睛被高原強烈的雪光灼傷,行動一直很不便。而回到浮雲城堡後,他卻越來越繁忙,時常連續幾個小時都不在城堡。盡管他依舊溫柔細致地照顧我,我卻日漸不安。

他也許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微妙處的變化,隻是巍然不動地執行著他那不曾向我托出的全盤計劃。我不知道他離開城堡的時候在幹什麼,也無法知道。無論他怎樣不屑自己父親生前的強硬作為,卻終究與那些同他一脈相承的祖先一樣,固執地將自己置於旋渦的中心,作為唯一的正義,千瘡百孔地存在著,逐漸被現實壓碎,跌入曆史的帷幕後。

可以的話,我希望他能夠逃脫這如同詛咒般加諸在這一族人身上的輪回,我想抱緊他,給他不為這個世界的不公而粉碎的理由,讓他擁有尋常人的幸福。

但是我什麼都不能為他做,甚至他也不認為自己需要我協助他。兩個男人背棄全世界的愛情更是從來都稱不上尋常幸福。他如此強大,執著,優秀,而我的視野日漸黯淡下去,甚至連他的背影都看不清了。

我不得不承認,我並沒有天真到以為那個被拋棄在身後的沉重現實會長久地放任我們。終有一天它將以某種麵目重新浮出水麵,將我們拖回去,鞭撻地四分五裂。湖麵般波平如鏡的當下暗蘊著深厚的動蕩和恐懼,我害怕父親那裏出事,害怕洛絲羅林莊園裏的一切可能狀況,害怕教團采取行動,害怕Key的作用顯現,害怕其他的執行者找上門來。然歸根結底,還是害怕我們的當下被擊破,害怕所有可能的一切讓我失去他。

當然,其實雷格勒斯並沒有這麼脆弱。事實上,除了梅利弗倫,其他家族的執行者都應該沒有經曆過正統的魔法訓練,不是他的對手。不考慮凱珊德拉的話,他沒有理由會輸給其他人。

但是我依然無法想象那雙白玉般精致而線條有力,從最尊貴的貝森道夫上流過的手沾上無辜者的鮮血。那幅畫麵猙獰地讓我無法在腦內具體描繪它,隻是每每想起,便覺得胸腔被凝固的空氣充滿,心跳一下下鮮明地撞在肋骨上,反胃的同時隱隱作痛。

那日在北歐山巒的懸崖上重逢之後,我們便迅速下了山。由於雪盲,我們再不能像來時那樣四處輕鬆遊玩。以接近來時路線兩倍的速度到了斯德哥爾摩,在當地醫院就診後,按醫生開出的處方買了些外敷藥便沿海路回了丹麥。雪盲症原本就沒有什麼特別有效的治療方法,一般都是使用一些藥物後讓眼睛自然好轉,我也沒有放在心上,準備躲在浮雲城堡休養幾天。

我沒有想到,這之後很久,我的眼睛再也沒有恢複。

事物的輪廓變得模糊,隱隱綽綽,我因此免去了許多精細的工作,反而得以享受格外閑適的幾日假期。雷格勒斯忙完之後總是用整晚的時間陪我,和我聊少年時代的種種趣事,然後在上弦月逐漸升到天空中央時叩一下手指,熄滅所有光源,糾纏在一起整夜□□,竭力透支著後半生的幸福,把對方揉進自己的靈魂裏去,如同被判了某種緩期死刑,時日無多的罪犯一般。

曾經聽母親回憶起她的兄長,洛森家族最後一位男性成員去世前後的事,當時便深深覺得,能夠平和地原諒這個世界的不體諒,從而以回歸的姿態等待既定的死亡,是需要真正大無畏勇氣的壯舉。而我始終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會讓身體如此快地虛弱下去。

我隻是知道,日德蘭半島的春天攜著逐漸消融的冰棱,在蔚藍色的空氣裏緩慢釋放。

三月中旬的時候港口已基本解凍了,哥本哈根重又熱鬧起來。港口裏各色規模的船隻頻繁來去,將命運載往各方。

但我的視力並沒有像一般的雪盲症患者那樣很快恢複,反而有日漸嚴重的趨勢。我已答應過要相信他,因此終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

而他似乎也不像平日裏那樣關注我。他越來越忙碌,也越來越寡言。盡管知道他終究有著許多不適宜全盤告訴我的事,我卻在內心深處如同小孩子一樣不滿起來,隨即嘲笑自己的幼稚無能。

所以我開始整日坐在主廳的落地窗前,眺望大片純白花海。任何季節裏它們都是相同的樣子,即使其他花草倔強地生出芽來,仍無力撼動它們在浮雲城堡決定性的主導地位,就如同紅薔薇之於洛絲羅林一樣。我無法看清細節,白薔薇花海因而更顯得浩大而高遠起來,一直延伸到我不可企及的遙遠年代,蔓延入骨髓裏去,像波羅的海的浪濤,被時光凍結在一角,等待不存在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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