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夢境九(2 / 2)

“侯爺不要騙朕,朕剛剛翻查了上個月邊關寄過來的所有報國將士名冊,裏麵是沒有謝晉這個人,你老實說,朕絕對不治你的罪,還有賞。”那人走到他身前,半是篤定半是溫寵的語氣,手放在阮驍肩頭,狀似親密信任篤定,

“回皇上的話,謝兄弟確實身亡,當時留守營地的幾位參將親眼所見,是被敵軍西涼王的箭弩當胸穿過要害之處,委實是沒有生還的道理,隻是後來收斂我方將士的屍身,卻是怎麼也找不著。所以不敢擅自寫上名冊,求皇上恕罪。”阮驍撲通跪在地上,話聲朗朗,沙場上曆練出來的性子,一是一,二是二,絕不含糊,即使冒犯天顏,也得硬著頭皮說。恰時天邊滾過幾道雷聲,轟隆隆,襯得他們之間的氣氛益發尖銳詭異,隻見皇帝一個箭步衝上去攥緊阮驍的領子,眼睛充血,咬牙切齒說道:“你說阿晉她死無葬生之地?嗬,你真是好大的膽子,你竟敢詛咒她,你有幾條命?”說罷狠命一甩,把阮驍扔進雨中,氣息不平,拳頭擰得死緊,恨不能捏碎自己的手掌。

阮驍摔進泥淖中,滿身泥濘,翻起身立刻跪倒在地,頭磕在泥水中:“臣不敢,謝晉中箭是實,尋不到屍身也是實。”阮驍不敢觸其逆鱗,隻好勉強尋個托詞。

天地間隻聽見雨聲,潑瓢而下,雨如箭矢,滴滴打在背上,就像釘子釘入肌膚那樣疼痛,雙腿跪成了坑,坑裏滿是泥漿汙水,全身濕透,指甲縫裏全是泥,沒有聖意,不敢起身。阮驍閉著眼睛,雨水彙聚到鼻尖,一滴一滴墜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站著淋雨的帝王,啞著嗓子道:“罷,你起來吧。”

皇帝負手走進雨中。阮驍站在雨中,目送皇帝離開,在剛剛交臂的瞬間,一道閃電劃亮了皇上的側臉,他閉眼的刹那,似乎有液體順著眼角淌下。

阮驍手中握著忘還的白澤玉,望著那道白色的人影發呆,嘴角抿得緊緊的。那樣清和貴氣的男子,就像謫仙,怎麼,怎麼為了誰,易喜易怒?那日後,罷朝三日,皇上病重,這次風寒,來勢洶洶,本來就常年練武的體魄不至於淋了雨就病倒,可不知道怎麼回事就一拖再拖,總好不了。

秋日裏,邊關已經有七分寒意了,落葉匝滿地,金黃金黃的,兩匹汗血寶馬被係在樹下多時,閑得用蹄子刨土,遠處有兩道身影,一位月白錦袍的公子和一位天青色勁裝的侍從,時不時在各個小墳包前麵彎腰端詳,畫麵依稀十分寧靜平和,可越是這樣無言,越是有一種不自知磅礴悲傷。

“這裏就是無定河?死了的將士都埋在這兒?”白衣公子問道,語調淡淡,完全看不出那晚雨中發狂的神情,所有的期盼執念似乎都耗盡,而今剩下的這個軀殼還在做最後的確認。

“是,公子,將士的裏衣都用針線縫好自己的名字,就是怕戰死後,別人不知道怎樣立碑,家人難以祭拜,所以有‘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有人說在這裏,有時能聽到將士的亡魂在歌唱。”

“唱什麼?”白衣公子微微笑著,想著當年麵容清麗的少女歌唱時,會是怎生模樣,額間的鈴鐺會不會發出清脆的聲音。

批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兮,路漫長。

同敵愾兮,共死生。與子征戰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兒。與子征戰兮,歌無畏。

那白衣公子不再答話,唇角微微彎起,要笑不笑的樣子,一派風流寫意的姿態,他尋找,盼著能找到,不至於讓那個人曝屍荒野,又殘存著僥幸的意思。麵上卻一派隨意清和,時不時低頭捂著唇角咳嗽幾聲,姿態優雅。那次淋雨,心動神搖,寒氣入體。

“公子,已經是第三遍了,謝兄弟、、、”阮驍有些為難的開口。

李承應抬頭看了眼邊塞遼闊湛藍的天空,偶爾有鷹飛過,山風粗糲的拂過發絲,顯得格外寂寥空曠,有種枯葉幹淨清爽的味道彌漫,秋草在腳下隨著風波濤似的搖擺,天地靜而空,完全不是帝都的繁華奢靡嘈雜勾心鬥角,他這輩子一直活在權力中心,少年時結交的王孫公侯無不讚他俊雅出塵,禮賢下士,是高潔如仙一般的人物,但要說心底裏像這樣的寧靜,此生都不曾有過。

我想,你在這裏呆了七年,應該會沒那麼喜歡我了吧,真好。李承應仰頭閉著眼睛,眷戀呼吸著她生活過的地方殘存的氣息,風從身後吹過來,衣袂翻飛飄忽,似乎咧咧的風聲裏,有人聲音無限溫柔繾綣喚道:責之,責之,責之,李承應閉上眼聽風聲,眼角有不斷溫熱的液體順著白皙幾近透明的頸子滑進衣領。他沒有回頭,第一次肯定,她已經死了。

“我們走。”

阿晉,你死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是不是?他憶起少年時讀過的《祭十二郎文》,當時年少,天資聰慧,不是不知文意,而是不知文中那深沉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