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地兒不缺錢,不缺糧食,即便三年自然災害,軍隊附屬大院的人也不會餓肚子,可是有錢都買不到東西。山溝裏缺副食,缺蔬菜水果;食堂整個兒冬天是胡蘿卜燒土豆、鹹菜疙瘩炒肉末,這兩個菜能連吃三個月。山溝裏更缺失的是人口的流動和活躍,大城市的激蕩與魅力,流年蒼白、枯燥。誰家從北京、上海來了親戚,是全院的大事兒,家家都羨慕得前來“觀禮”。他們自己人想要出去,坐長途車進岐山縣城要一個多小時。逢年過節打個牙祭,坐好幾小時車去到寶雞,才吃上一頓飯館。
大人挪不了窩,孩子走不走?
孟建民從來沒這麼嚴肅,一家之主要有主心骨、能扛住事。他媳婦也從未如此潑悍,母獅子護崽兒的架勢,快讓人認不出。
孟建民說:“兩個養不起,讓我媽挑一個帶走。”
馬寶純說:“帶走哪個?你能讓你媽帶走哪個你舍得?”
孟建民說:“憋山溝裏,把我兒子都給耽誤了!”
馬寶純說:“什麼叫耽誤?這麼小不在爹媽身邊兒,讓爺爺奶奶帶他就能好?!”
孟建民:“我爸我媽帶怎麼不行?沒你帶的好?再說我爸工資也高,不差錢,我再給他們錢!”
馬寶純:“我沒那個意思,我沒說咱媽帶不好,跟親媽不一樣……”
孟建民爭辯得急了,說了一句:“親媽你能怎麼樣?你每天傳達室值班早八點到晚六點,要不然倒班就晚六點到淩晨四點,怎麼都是十個小時班,你就能有時間管他倆?!”
就這一句戳到難受處,馬寶純盤腿坐在床上,表情無助,又不甘心,咬唇的牙都在抖,突然嗚嗚嗚抹眼淚哭了。
“我、我對不起我兒子了。”
“我沒帶好孩子,孩子性格不好,都是我錯。”
“孟小京咬了孟小北一口,肉都咬下來了,就為了搶個桃酥!”
“然後孟小北就往他弟奶瓶裏倒東西了,我看出來了我都舍不得說孩子。孩子吃口奶容易麼,不就是想吃吃不著麼!”
馬寶純哭得稀裏嘩啦。親媽身上掉下來的肉,跟當爹的隻打個種總歸有本質不同。
她哭著說:“咱們都是熬過三年自然災害過來的,我不怕餓,不能讓我兒子餓著。”
“孩子喜歡吃肉,肉都給他們吃。咱家孟小北最愛吃羊肉,每回買回來的羊肉不是給他吃了?你看我吃過嗎?!”
“去年我媽大老遠過來看我,問我吃怎麼樣,我都不敢告訴她怕她罵我!我平常就去食堂管人家要點兒煉大油剩下的油渣,油渣炒豆角,我一個回回,我去撿人家剩的大油渣子吃!”
……
馬寶純哭出來,心裏舒坦多了,末了放棄了:“送走吧,讓媽帶走一個,給我留一個。”
當天也是趕上娃他奶奶帶倆孫子去隔壁大院工會主席鄒師傅家,給人家送禮,諞個家常。鄒師傅家做了一大籠熱騰騰的黃饃饃,孟小北奉命跑腿,給他爹媽晚飯送饃饃回來。
他一步一顛,手裏拎著剛出鍋滾燙的饃饃,不停嗬氣,左手倒右手,右手再倒左手,冬日裏冒著香噴噴的白氣,站到門外。
爹媽憋了兩年的話終於倒出來,可沒想到,偏巧不巧,被老大聽見。
馬寶純躊躇難定:“你想送走哪個?”
孟建民:“兩個反正一邊兒大,快該上小學了,走哪個都成。”
馬寶純:“老二乖,聽話,好弄。老大心眼多,有脾氣。”
“老二什麼都吃,不挑。老大忒挑食,什麼菜都不愛吃,就愛吃炒蒜苗和羊肉,從小吐奶就瘦,長大了樂意喝奶了,又沒得喝,太難養……”
孟建民聽出話音,權衡良久,艱難地說:“讓老大走吧。”
“老二留咱倆身邊兒,好帶。”
“孟小北這孩子興趣活泛,骨子裏就是不安分、不認命的那種人,窩在溝裏可惜了。讓人帶走,愛帶哪去就帶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邊強。”
孟小北聽話聽岔了,沒聽全,隻聽到最後那幾句,“老二留身邊,好帶,讓老大走吧。”
“愛帶哪去就帶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邊強。”
孟小北默默站在門外,窄窄的眼皮下透出微光,愣神,不太願意相信。
饃饃隔著塑料袋像粘在他手上,快把他手心燙起泡了他都沒反應,麵無表情。
他親爹親媽正在盤算如何甩掉老大這個累贅,然後把老二留下。
他不聽話,他小心眼兒,他愛爭搶愛打架,不討人喜歡,昨晚還把家裏鋁盆砸漏被罰站了,上個月打碎樓下鄰居兩扇窗戶,再上個月跳河溝磕掉兩顆牙凍發燒了,再上個月……
他生出來就長得不好看,腦門上有一道疤,沒有他弟白嫩漂亮。
弟像家養孩子,他像小野孩子,爸媽不要他了,要把他甩給別人,再也吃不到羊肉餃子了。
……
那天晚上,小崽子咬著嘴唇扭頭離開了家,一路低著頭,氣呼呼的。孟小北再次沒走正道,爬大鐵門溜出家屬大院,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濃不見五指的夜幕中。
人小,脾氣可真大,他離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