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口,弟弟把哥哥後肩膀上咬掉一小塊肉。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孟小京長得白淨,好歹比小白兔強悍兩分。
孟小北的後膀子,隔著棉襖愣都破皮出血。他怒吼:“孟小京,你咬我,你屬狗的!”
孟小京也不示弱:“孟小北,你、你搶我糖糖,你屬狼的!”
被咬了,孟小北倒也沒回咬。
然而,中午的時候,他趁大人沒注意,往孟小京喝牛奶的玻璃瓶裏,調進去半杯牆灰水,蔫兒使壞……
牛奶是多麼珍貴的東西,廠裏給老職工的特供,還是有小孩的人家才發給奶票。每戶每天隻給一張票,換言之,隻供你家養一個孩子。你家倆?那對不住了,您自個兒想辦法。
因此對於孟小北,他兒時那幾年的艱辛回憶,就是跟弟弟輪著搶著喝牛奶,哪天是他弟弟喝,他就沒的喝,就饞著。
孟小北整個一下午都魂不守舍,上河邊玩雪中途就回來了,扒門瞧他弟弟。
孟小京把那瓶兌了牆灰的奶喝了嗎?
喝了吧。
真喝了?
弟不會喝拉肚子吧?
這瓜蛋別喝啊,今兒晚肯定拉肚子了,這弟弟一準兒是蠢死的……
孟小北骨子裏不是個陰險的壞小子,幹了壞事兒自己先愧疚,心裏念叨。
在他眼裏,他弟弟孟小京就是個又軟又苶的白麵團子,說話細聲細氣,做事黏黏糊糊。他可以逗弟弟,可以罩著弟弟,可以每天帶弟出去瘋跑瘋玩兒。搶食歸搶食,搶來的更香,他並不討厭孟小京。
晌晚他媽媽做飯,遞孟小北一個洗菜那種鋁盆,讓他去合作社買西紅柿。
孟小北特意去窗台上看,果然他弟把奶瓶喝空了,一滴都沒剩下。
這傻白兔,就沒喝出牆皮味兒嗎?
孟小北出門,才拐出樓把角,不偏不倚瞅見他們院裏幾個孩子,在追打孟小京!
孟小京勢單力孤,被追得抱頭跑,猛地前撲一摔,褲子都摔破了,兩枚手掌嫩皮綻破,迸出鮮血。
孟小北拎著鋁盆:“你們幹什麼?!”
那幾個孩子嚷著:“孟小京耍賴皮!”
“我們不跟他玩兒了!”
“他輸了他賴我們的洋畫!”
一個孩子用手裏的彈球擲出去打到孟小京,孟小京“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孟小北抄起盆上去,二話沒說,一鋁盆扣了那孩子的頭……
孟小京就是個能哭的,最後一招就是滿地打滾哭,震天動地。他們大院後身有一堆燒出來準備蓋房的紅磚,被孩子們壘成城池。後麵的劇情,就是孟小京坐在紅磚城牆上,邊哭邊圍觀他哥替他打架!
孟小北幾下下去,愣把鋁盆打凹進去了……
“不許欺負我弟!”
“再敢來,再來?你們再來?!……看我揍你們的!”
孟小北吼著,薄薄的眼皮下露出兩道煞白的光,很凶。
旁的孩子都被這氣勢嚇住,孟家哥倆打架的路數太不一樣。孟小北轉身去尋覓紅磚頭,吃你小北爺爺一磚頭。待他再回過身的時候,一群孩子嚇都被他嚇跑了,誰敢接他磚頭啊!
“孟小京,甭哭了,人都跑了。”
孟小北眼皮一翻,一擺頭,老大的派頭。
他拉過小哭包的手,笑嘻嘻地把盆扣他弟腦袋上,一道買西紅柿去了。合作社大嬸下班,西紅柿撮堆兒賣,三分錢,買了滿滿一盆!
“哥,沉死了,我端不動了。”
“端不動也得拿回去,三分錢呢,不能浪費。”
“哎呦,胳膊,我胳膊……”
“累死了,累得我想撒尿怎麼辦!……”
小哥倆四隻手端著一鋁盆西紅柿,一步一歪往家蹭。
孟小京:“漏了漏了!哎呀,西紅柿掉啦!”
孟小北:“壞了,咱媽的鋁盆漏一大洞。”
孟小京:“你剛才把盆打漏啦。”
孟小北:“糟糕,這盆可貴了!咱媽上回拿省下來糧票跟人家換的,兩斤麵粉才換到這個盆。”
孟小京:“哥哥怎麼辦?咱媽打人可疼了。”
孟小北:“你別告訴咱媽,就說西紅柿太沉了,盆沉得漏了個洞,記住了嗎?”
孟小京眼裏還帶著淚:“哈哈,西紅柿怎麼能把盆弄出洞,哈哈哈!”
倆人一路笑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個在前麵端,一個追在屁股後麵撿漏兒……孟小北一直認為,他弟隻要不跟他爭奪父母親有限的精力與關愛,就是個很可愛的弟弟。
當晚,孟小北也如意料中的被他媽媽罰站,站在衛生間門口,腳邊擱著那個漏掉的盆。他挨打罰站家常便飯,後背抵著牆,左腿紮馬步,右腿摟上來架在左膝上,雙手合十,做彌陀打坐狀,自得其樂。他弟扒門縫瞧他,哈哈哈地樂。
童年原本單純無憂,色澤如天空般純淨。孟小北那時也喜歡爬到後山上,用草葉吹哨子,追著鄰村的羊群起哄吆喝,夕陽下幫村裏小哥趕羊,或者仰麵朝天躺在山梁上,數雲間的大雁,心隨著雁兒在空中自由翱翔,直到晚霞把最後一束陽光融沒,西溝就是他的家園……
孟小北當時並不知曉,這個家庭關乎他哥倆命運前途的爭論正悄然發生。
說到底,岐山這大山溝裏,無法滿足年輕人眼界與求知欲望,是個把少年熬成中年、把中年熬成老朽熬到死看不到生氣的地方。製造廠受軍方支援,不缺基建資金,他們這大片大片的廠房和宿舍區,都是白牆紅磚的樓房,在六十年代就電力熱力充足,冬天燒暖氣、洗熱水澡。可是就有一樣,進來了,就很難再調出去。當初服從分配報效國家的社會主義大生產崇高理想神聖使命,逐漸被流年歲月催磨掉,人心浮動。回城,是每個華發早生的中年男女心底難以磨滅的渴望,日夜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