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中人寂寞的唱著革命歌。
船主有空閑把身邊紅雲牌香煙摸出銜到口上,從炒菜的攔頭人手接過火種吸煙了。
天氣還是悶熱,船被岸上黑的影子拉著,緩緩的在無風的河麵靜靜的滑走。
天上無月,無星,長潭中看不分明的什麼地方有大魚潑剌的聲音,使聽到這聲音的人有一種空空洞洞的驚喜。
吃飯了,收了纜,岸上把小麻繩解下,還是各負著那纖帶從水中濕漉漉的走上船了。
飯分成兩桌。熱氣蒸騰的飯,臭不可聞的幹酸菜,整個的綠色的辣子,成為黑色了的鹹鴨蛋。各人皆慷慨激昂的張著大的口,把菜飯往口裏送。在一盞桐油燈下映出六個尖臉毛長的拉船人的臉孔。在一盞美孚行的馬燈前,是老板同在船押送軍需的七個副爺們。副爺們這一麵有酒喝,吃得較慢。
那一桌已有四個吃完了飯蹲到岸上方便去了,這一邊象賠罪,那船主正把杯口用手拂著,獻給那掌心咬去一塊皮的副爺。
“老總,喝一杯。”
那副爺不說不喝,說手痛。
“老總,拿我看,我有藥。這事情是免不了的。我有一次破了頭,抓一把煙塞到那傷口,過五天,好了。煙就是好藥。
你不信麼,要你信。我告訴你小心,這東西會咬人,能夠咬斷手指。你這時可明白了。”
船主這樣說著,把上河人善於交際而又爽的性情全露出了。“這東西”,指的自然是竹纜,他就正坐在一堆竹纜上麵。
因為這樣,那副爺就問他這東西要多少錢。他胡亂說著。他又問那一桌隻吃剩了一人還不曾吃完的水手,“朋友,你要菜不要,這一邊來!”
那拉船人當真過來了,顯著十分拘束,把一雙竹筷子插到一碗辣子中去,挾了一些辣子。船主勸駕。
“我告訴你,這個也來一點。這是副爺從××帶來的。你就坐到這裏吃不好麼?你今天累了。多吃一碗,回頭我們還有三個小灘才能到××。你不想喝一點麼?……”雖聽著船主這樣說話,很矜持的微笑著,仍然退到尾梢船邊吃飯的那水手,象是得了特許挾了少許醬菜在碗。醬菜吃到口裏甜酸甜酸,非常合式,這水手當真為這一點點菜就又加了半碗米飯。他這時是有思想的,他想到他們做副爺的人是有福氣的人,常常吃到一些味道很怪的菜,完全不是吃辣子酸菜的人所想象得到。他又覺得一個什長,真是威風,聽說什長有十塊錢一月的進項,如非親自聽到過一個什長所說,還不敢相信這話。至於他呢,第三位纖手,上水二十天,得到三塊錢。下水則搖船吃白飯,抵岸至多隻有六百大錢剃頭。
這次雖所裝的是“有紀律的革命軍”,仍然有錢,可是這錢也將仍然如往日所得一樣輸到賭博上去,船還不曾到地,這錢就得輸光了。
雖然粗粗看來,同樣在世界上做著仿佛很可笑似的人,原來當兵的同拉船的還有這樣分別,身分的差別不下於委員同民眾。近於紳士階級的船主,對所謂武裝同誌所取的手段,是也正不與一般紳士對黨國要人兩樣。但這是與本題無關的話了。這時喝酒的那一方麵,說得正極其有聲色,副爺之一說到他另一時打仗的話。
“……流了血,不同了。在泥土中滾。我走過去,見到他了,那漢子,他細聲細氣說:‘同誌,把刺刀在我心上戳一下吧,我不能活了。你幫忙吧,同誌。’我怎麼能下這毒手?但他又說:‘同誌,就這樣辦,不要遲疑了。我知道我是不行了。
我很高興見到你們。他們追來了。你聽,喇叭在喊了”上前上前“。同誌,幫我的忙,讓我死去好了,不然我將受更多苦。’我怎麼辦?你說我怎麼辦?刺刀在我的槍上。我不顧這人走上前去了,走了一會,耳朵實仍然還聽到這聲音。我隻得往回奔。那時各處機關槍密集,小槍子如一群麻雀噓噓的從空中飛過去。我找到那漢子了。我說:‘同誌,你能夠告我你家中在什麼地方有什麼親人麼?’他不做聲,用那垂死的獸物樣子的眼睛望到我。在我二十步外已經有戴草帽子的敵人舉起槍對我瞄準了。我不知如何就做了蠢事,把我的刺刀紮到那漢子胸上去,腳一伸,完了。我望到這人的臉,微笑的閉了眼睛,眼眶留著兩點清淚。敵人在麵前了。我回身把槍舉起,這刀浴了第二個人的心血了。……我總不忘記那情形。我那次的刺刀,雖在敗退情形中,仍然紮了六個人的心,可憐最先一個是那同誌。我到近來才想起,這必定是女同誌,她害怕被俘去以後的生活,受了傷,又不能退,所以要我幫忙。那時女同誌參加的特別多。我幫忙了,這事情也不是罪過,不過我耳朵眼睛總還有這件事。……”副爺們的話隻有船老板一個人聽來還有趣味的,至於同誌,是誰也不把這些事當珍聞了。船老板所有趣味,在那請求同伴結果了自己的是一個女人。女人原是任何時皆可當為一種新聞來談論的,所以直到吃過飯以後,拉船人全上了岸,那船主,一麵放纜繩把舵開出,一麵還說女人也到火線上去拚命,真是奇事一樁。
他也有關於女人的故事,一些極其簡單卑陋,一人有知識的人耳朵便有哭笑皆難的事。照例男子們談到這類事時,談者聽者兩皆忘形不容易感到厭倦,於是船主人與副爺們把什麼時候可到××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