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辛亥革命本身,以梁啟超為精神領袖的立憲派,也起了關鍵作用:前此半年,他一麵奮筆疾書,聲援四川保路運動、聲討清廷“違法借債之罪”;一麵參預謀劃宮廷政變及“國會請願”,逼清廷兌現承諾。這些信息的擴散,使國人對滿清覆滅有了思想準備。武昌起義事前並無周密策劃,給清廷以致命打擊的,有賴隨後各省谘議局群起宣告獨立;而多數省議員,恰是立憲派。正因此,1912年梁啟超應袁世凱之邀返國,京城轟動,歡迎盛況空前。隨即,梁試圖推動政黨政治,屢屢受挫,又跟同盟會改組而成的國民黨加深了積怨。他二度入閣,先後任司法總長、幣製局總裁、財政總長,每任不數月。在昏暗窘迫的政治條件下,他一板一眼地運籌謀劃、創製施政,雖成效乏陳,堪稱藍縷篳路。就民國大政方針及司法、財政、通貨、銀行等製度創新,留下眾多議案和論著。
袁世凱稱帝和張勳複辟,是民初兩大危機。帝製根基在中國被鏟除,實得益於1916年的護國戰爭——其發動者和統率者,也是梁啟超。事前,他麵勸袁放棄稱帝未果,乃與蔡鍔密謀倒袁;更堅拒重金收買,撰文公開抨擊。袁將稱帝時,他先派蔡鍔潛回雲南發動起義,繼而長途跋涉親赴險境,策動兩廣獨立,組建護國軍政府;袁被迫取消帝製、羞憤而死後,他立即力促南方解散軍政府,北京恢複《臨時約法》,以避免南北分裂。一年後,張勳和康有為等聯手擁宣統複辟,梁毅然助段祺瑞討逆,直斥乃師為“大言不慚之書生”。對自己前之保皇而後反複辟,他解釋說:當時中國,“政體”最要緊,即應以憲政取代君主專製;“國體”則不可變來變去,否則必導致無窮禍害。他辛亥前竭力鼓吹立憲,為爭民權;辛亥後拚死維護共和,是反獨裁。由此又知,他戊戌後批袁(揭露其背叛維新)、民初助袁(應邀任總統顧問及司法總長)和護國倒袁,也都貫穿著同一理念。
梁啟超在五四時期的作為,直到最近,才有學者予以翔實介紹和公正評價。
一次世界大戰末,梁啟超以財長身份推動政府對德、奧宣戰,乃因他預測協約國將勝,我即可憑戰勝國資格,奪回若幹權益,改善國際地位。1918年底,同盟國果然戰敗,而他已退出政壇。大總統徐世昌特撥經費助其遊歐,兼請在巴黎和會外為中國造輿論。梁既領命,但懷疑政府能力,遂力倡“民意外交”,建議成立了半官方“外交委員會”;後經京滬民間推舉,出任“國際聯盟同誌會”理事長和“國民外交協會”特別代表。1919年初,甫抵巴黎,他獲悉:當年段祺瑞不顧他反對,私允日本繼承德國在華權益,此時日方公開了密約;列強為安撫日本,將犧牲中國;我使團內部意見分歧,常陷於混亂。於是,梁啟超以個人名義,跟列強代表抗辯周旋,給英美報紙撰文以影響輿論,並致電外交委員會傳遞消息、抗議政府誤國。3月24日,其電文由上海《申報》披露,立時激起國民公憤。4月30日,他判斷事態無可挽回,決定訴諸民眾,再電國民外交協會:“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萬勿(在和約上)署名,以示決心”。京滬報紙旋即發表此電,學生運動爆發。接著,他又把北京政府準備簽字的消息通知了旅法中國學生及商人,後者於6月28日闖入使團長寓所施壓。最後,中國無一代表出席巴黎和約簽字儀式。
曾幾何時,巴黎和會跟中國有關的線索,全係於梁氏一身。作為政治事件,五四運動的發動者和指導者,非他莫屬。在緊要關頭,梁啟超以自覺的曆史主動性和洞察力、超凡的政治敏感和智慧、卓越的鬥爭策略和技巧,全不計較誤解乃至惡語中傷,以一介平民之身份,擔起民族重任,引導運動取得了史無前例的成果。
梁啟超時年46歲。此前,除反袁時掛名“護國軍政府政務委員長”數月,他從未擔任國家首腦。縱觀其政治生涯——在野時憂國憂民、從政時殫精竭慮,給當權者出謀劃策時為人作嫁、麵對獨夫民賊時揭竿而起,無不出自複興中華的拳拳之心。他前半生熱衷政治,實不乏“知不可而為”的自覺。他與日俱增的政治才幹,使自己多次裹入時代漩渦中心,獨領風騷;他豐富多采的閱曆和業績,堪與中外古今任何大政治家比肩,並不遜色。由此可知,百年中國最重要的政治改革家、職業革命家、戰略家、外交家、行政管理家、社會活動家……行列中,全有梁氏一席之地。雖然,他自己並不以此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