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夫與海棠的關係,和一般嫖客和妓女的關係迥然有別。達夫決不是任情縱欲,隻貪圖肉欲的滿足。他與海棠交往後,精神風貌變化很大,生活和創作很有規律,主持編輯《創造季刊》和“創造小叢書”,寫出了《茫茫夜》等作品。
為了參加東京帝國大學的畢業考試,1922年年初,達夫告別海棠,離開安慶。在長江航船上,達夫寫了《將之日本別海棠三首》,寄贈海棠: 綠章連夜奏通明,欲向東皇硬乞情。
海國秋寒卿憶我,棠陰春淺我憐卿。
最難客座吳偉業,重遇南朝卞玉京。
後會茫茫何日再?中原擾亂未休兵!
檢點青衫舊酒痕,歌場到處有名存。
十年久斷吳山夢,明日應敲白下門。
半偈偶題蘇玉局,尺書煩寄謝公墩。
商量東閣官梅發,江上重招倩女魂。
替寫新詩到海棠,揚州舊夢未全忘。
無端綺語成詩讖,又向桃源駐野航。
碧玉生涯原是夢,牧之任俠卻非狂。
知濃棹向吳江過,托買宜春半幅裳。這三首詩充分表達了達夫對海棠的脈脈深情。這段露水姻緣對鬱達夫的創作影響較大。《茫茫夜》、《秋柳》等作品便都是以此為題材的。
這次再去安慶,達夫的心境自然不同。有妻子孫荃同行,他改變了以往那種放蕩不羈的生活。這也是婚後他第一次長時間與妻子生活在一起。孫荃無微不至地照顧他飲食起居。每天黃昏時分,鬱達夫回到家,孫荃已把他愛吃的幾樣菜做好,紹興花雕也燙得不冷不熱、恰到好處。達夫脫了外套,坐到桌邊。孫荃馬上絞把熱手巾遞上來。然後,達夫便獨自享用美味佳肴。有時,孫荃從廚房出來,解了圍裙,陪丈夫飲幾杯。這時,達夫的興致便越發高漲,邊喝酒邊抽煙,大談在外麵一天的見聞。這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
在安慶期間,達夫一邊教書,一邊創作。他寫了獨幕劇《孤獨的悲哀》,小說《采石磯》,長篇小說《春潮》的開頭幾章,等等。
鬱達夫在安慶,煩惱的日子居多。安慶地處內地,閉塞,保守。法政專門學校有不少衛道、守舊之士,他們對鬱達夫常有些諷刺、挖苦的言論,更有些人加以肆無忌憚的詆毀:
“知道嗎,這個鬱達夫就是最有名的黃色作家!一本《沉淪》毒害了多少純潔少年!”
“哼,這還不算。他竟然敢把我們安慶寫成那個模樣!《茫茫夜》是什麼貨色?那個於質夫將肉麻當有趣,不就是他鬱達夫的自畫像麼?”
“啊,像這種人也配作教師?得把他趕走!”
鬱達夫成天為這些叫囂所包圍,原來就有的憂鬱越發深重。他煩悶不堪。
恰在這時候,他又陷入與胡適的論戰之中。從胡適的嘴裏竟然吐出“淺薄無聊而不自覺”之類的毒罵,達夫聽了覺得蒙受奇恥大辱,悲憤難當,禁不住淚浪滔滔。他氣憤地拿起筆,投入筆戰。
他的心裏十分難受。回到家裏,孫荃便成為他出氣的對象。
達夫在社會上雖是個懦弱的受難者,在家庭裏卻是個凶惡的暴君。他在外麵受的虐待、欺淩、侮辱,回家後便一一向妻子發泄。可憐孫荃現在竟成了一頭無罪的羔羊,天天在那裏替社會贖罪。達夫一旦神經激動起來,便破口大罵:
“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頭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為什麼人在這裏作牛馬的呀。要隻有我一個人,我何處不可去,我何苦要在這死地方作苦工呢!隻知道在家裏坐食的你這行屍,你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生存在這世上的呀……”
孫荃低著頭做事,暗自垂淚。她明白丈夫的處境,也理解丈夫的心情。她默默忍受著,一言不發。
罵過一通之後,達夫胸中的悲憤發泄得差不多了。這時,他看到了妻子的可憐相,便上前愛撫,請求原諒。他每每還將自己發脾氣的原因講給她聽,她反而替他打抱不平,於是,夫妻倆便相擁在一起,抱頭痛哭。
像這樣的情形,起先是幾天一次,後來則變為一天一次甚至一天數次。
在這樣的煩憂之中,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
由於營養不良和精神緊張,孫荃未到預產期便過早地生下了孩子。
鬱達夫看著懷中長相酷似自己的兒子,感到最多的並不是初為人父的幸福,而是肩上的責任。微薄的工資養活兩個人已不容易了,現在又添了一張嘴,該想些什麼辦法呢?
孩子似乎懂得他的心事,也可能在娘胎裏就感染上了憂鬱,他閉著眼睛使勁地哭叫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粉嫩的小臉憋得通紅,額上青筋不時抖動。
達夫歎了一口氣:“唉,這孩子像我一樣神經質,也是受苦的命啊。”
但做父親的,總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有出息。達夫給兒子取了個響當當的名字: 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