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踵而來的人多了,來了一個英國人斯坦因,他也像本書的作者那樣,是瑞典人斯文赫定的粉絲,還是唐玄奘的粉絲。據說,他對唐玄奘的崇拜,超越粉絲成為信徒了。
斯坦因一生信服兩人,一個是亞曆山大大帝——希臘化世界的王者,另一就是唐玄奘——西域文明的代表。他一個人的西域,可以說就是東西方兩位亡靈在他身上附體。
首先,他是個西方人,崇拜亞曆山大東征,迷戀大帝留在西域的希臘化世界。在米蘭遺址,他為發現“繪製非常精美的有翼天使壁畫”,而驚歎“在亞洲腹地中心如此荒涼寂寞的羅布泊湖岸邊,居然能夠出現這種完全古典的希臘模式天使”。他在樓蘭沉思:中國古代的偉大商貿活動究竟是如何組織?供給又怎樣維持?僅就文明交流而言,這的確是一件極為偉大的成就。事實上,古代中國政治方麵顯赫的聲威,經濟方麵富足的產品資源和無與倫比的組織能力,遠遠超過了他們的軍事力量。老實說,這完全可以視為精神勝過物質的一種偉大勝利。
這兩大文明遺產,在他身上,已悄然融為一體,並開始複興起來。他之後,又來了一位法國人伯希和,前赴後繼,你爭我奪,就如同英國和法國。“若無伯希和,漢學如孤兒”,這是從漢學複興上來說的,沒有伯希和,漢學如孤星,有了伯希和,就眾星捧月了。
西域如此多嬌,文化分外妖嬈!不是昆侖山,而是敦煌千佛洞,被他們“一截贈美,一截遺歐,一截還東國”了。在他們眼裏,那敦煌千佛洞啊,豈不就是東方的佛羅倫薩?本來,西域考古帶來的歐洲漢學複興與遍及東亞的西化思潮互動,很可能在世界範圍內興起一場新的希臘化世界與漢唐文明相結合的文藝複興運動,“太平世界”可以“環球同此涼熱”。
孰料,國際共運引發民族解放運動,由東西方互動掀起的世界文藝複興運動之浪,才開浪花幾朵,就被民族革命的洪流席卷了。
談西域,還得回到湯因比,不光要回到“湯因比的選擇”,那“一個人的西域”,還要回到那個著名的與中國曆史息息相關更與當代中國人命運攸關的“湯因比讖語”:
匈奴是一股從西域雪山傾瀉下來的雪水,他們渴望流入中原這個“水庫”中,找到一個立足之地。但當他衝湧到長城腳下,卻被長城擋住了。於是,這場大風便呼嘯得更厲害了,一聲高過一聲,使綿延萬裏的長城一線烽火硝煙千年不息。就像從雪山流下來的雪水再也不會倒流上去一樣,在頑強而執拗地要參與締造中國曆史的能量未耗盡之前,他們是絕不會回頭的。
我們讀史,已知匈奴之後的“匈奴”,唐有突厥,宋有遼金元,明有滿蒙,除了突厥,它們都曾飲馬黃河,入主中原“水庫”。匈奴不幸,碰到了不管不顧要鑿空西域的漢人,突厥亦不幸,碰到了“不破樓蘭誓不還”的唐人。此後,風水輪流轉,王朝更迭,宋元明清,漢家天下,終於被“匈奴”了兩輪,而“匈奴”們,亦相繼被漢化了。
一個人的西域,是個人主義的勝利,如能以個體立國體,如能在西域繼續被打斷了的東西方文藝複興運動,我們就不必憂心如焚的去問:新的“匈奴”究竟在哪裏……
劉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