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西域》,這書名,很容易讓我們回想,回到漢唐。
漢代的張騫,號稱“鑿空西域”,可他不一定就是通西域的第一人。
往前推,有《穆天子傳》,傳說,周穆王駕了八匹駿馬,往西域去,去與西王母相會。西王母是神話裏的神物,穆天子是曆史中的人物,神物約會人物,不太靠譜。
那就再往前推,推到彩陶時代,到馬家窯那裏去。可馬家窯人留給我們的隻有器物,沒有人物,盡管我們從那些彩陶器物上依稀可見馬家窯人通西域的痕跡,而且那些痕跡還向我們昭示了由當時的東西方交通帶來的史前那一次彩陶之路的文藝運動;但它畢竟與個體無關,那是馬家窯人集體的西域,而非某個獨立個體的西域,器物代表了集體,不代表個體。
所以,一個人的西域,還得從漢唐談起。漢朝代表,得數張騫,而唐朝人物,非唐僧莫屬。何以漢朝是張騫而不是漢武帝作代表?唐朝是唐僧而非唐太宗作代表?
蓋因通西域,雖說還有王朝裏的那些事,但已非王朝所能範圍了。
西域之名,初見於《漢書·西域傳》,名因張騫而起。套一句魯迅的話來說,這世上本無西域,隻因有個名叫張騫的人往西去,十餘年如一日地往西去,後來,去的人多了,就有了西域。西域,以帕米爾高原為界,以西,行至地中海;以東,迄止玉門關。
作為行政區域的新疆,已是清朝乾隆年間才有的事,看上去,僅為漢唐西域之一。作為一個地理概念,它可以說是漢唐西域的一部分,在地理上,西域不是有廣義、狹義之分嗎?它屬於狹義的一部分。然而,作為一個曆史概念,新疆與西域已風馬牛不相及。
新疆,還是王朝裏的行政單位,而西域,則是橫跨歐亞的文化江山之地理單元,唐詩的江山,幾乎有一半在西域,“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不朽的唐詩,給西域添了多少詩意?就在那條絲路上,唐人“抱布貿絲”,還寫詩。
一個人的新疆,那是乾隆爺的事,這位好大喜功的皇爺,將收複的國土命名為“新疆”,反倒使曆史的遺產變成曆史遺留問題了:在“新疆”以前,那舊土歸誰呢?
新疆已不再是西方人眼裏的絲綢之路。有人曾問湯因比,曰:古往今來,世界各地,願往何處,居何地?湯曰:往唐朝去,居西域。若問他願居新疆否?必搖頭。
湯因比心目中的西域,近乎聖域,除天堂外,人世間,莫過於此。作為一名研究文明史的專家,眼見文明的衝突,遍及於世,麵對小氣的現實,他遙想當年西域……
多少文明際會於此,古老的與新興的,東方的與西方的,西域那麼大,無一國能轄之,非一家能囿之,就大體而言,它還是自由化的空間,天下攘攘,為利往,為自由而往,一根文明的紐帶,使人走到一起來,把個西域,走成了世界文明的會所,人類信仰的樂園。這紐帶,便是絲綢,它是最美麗的中國產物:植桑,養蠶,吐絲,結繭,化蛾,然後,織錦繡。
試問,迄今為止,哪還有比這更為天然更加美妙更富於詩意的產業?若謂西方文明以機器擅勝,中國文明即以天工見長,如絲與瓷,皆以天工開物,非以機器生產。
從古希臘人開始,歐人就以絲綢來命名它所不知道的那個東方絲國,名之曰“塞利斯”。亞曆山大東征,隻要再往前邁一步,就進入塞利斯了,可他不知,否則,翻越世界屋脊,對他來說,並非多麼難的事。他死後,帝國解體,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在西域,留下希臘化世界的政治遺產,有許多城邦小國,就散落在天山南北,有的還攀上了世界屋脊。
假設,他漫步世界屋脊,看到那些山,會像漢武帝認同為昆侖山那樣,說它們就是奧林波斯神山嗎?很有可能,因為沒有哪裏的山,比那些山更接近於神和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