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不見。可我看得見他堅硬而又磅礴的自尊。如果你斷了他的球,那麼好吧,你這個下午就算交代了,他會像你球衣上的號碼那樣緊緊地貼著你。為此,他不惜舍棄球隊整體的利益,就為了和你丫死磕,——喊不住的,喊了他也聽不見。如果需要,他可以貼著你,從星期五的傍晚一直跑到星期一的淩晨;如果你還需要,他也可以貼著你,從南京的河西一直跑到烏魯木齊。這是可能的。
我要承認,我對殘疾人自尊心和責任心的認知大多來自這位失聰的球友。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斷過他的球。他給我的教訓是毀滅性的,我要說,自尊與責任是一種很特別的體能,像回聲,你的沒了,他的準在。我被他糾纏得幾乎要發瘋,他能讓你的神經抽筋。他是“神一樣的隊友、狼一樣的對手”。當他拽著你的球褲的時候,你恨不得把球褲脫下來,送給他,然後,光著屁股擺脫他的纏繞。——說到底,我踢球也不是為了贏得那個叫“大力神”的金疙瘩,是為了爽。他讓我太不爽了,別扭死了。你不能說我多愛殘疾人,但是,殘疾人永遠值得我尊重。他的價值是不言而喻的,事實上,每一次“手心手背”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渴望得到他。隻要能有他,對方突前的那個前鋒基本上就“死逑”了。
一九九二年,我來到了《南京日報》。那時候南京市有一項業餘賽事,也就是“市長杯”足球賽。我一共參加過四屆。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上場的場景。三個穿著黑色裁判服的國家級裁判把我們領向了中圈,旁邊架著一台江蘇電視台的攝像機。一九九二年,我二十八歲,正是踢球的黃金時光。可是,第一場比賽我隻打了五分鍾。是我自己要求下場的。我跑不起來了。因為是第一次參加這個級別的賽事,我緊張得必須用嘴巴做深呼吸。從此我知道了,體能不是體能,也是心理。是的,如果因為緊張,開賽之前你的心率就已經達到了每分鍾一百四十次,那你心髒還能有多大的負荷空間呢?自信有自信的機製,它不會從天而降。它和你的認知有關,和你切膚的生命實踐有關,一句話,和你所承受的曆練有關。所以我說,承認恐懼是一個男人的第一步,你必須從這裏經過。沒有恐懼做為基礎的自信隻適用於床笫與客廳,它隻是虛榮,雖然虛榮很像詩朗誦,可它永遠也上升不到可以信賴的地步。
在NBA打了一個月之後,姚明告訴記者:“我找到呼吸了。”我喜歡這句話。它配得上姚明二米二六的身高——這裏頭有巨人所必備的坦蕩與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