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遭轟炸(下)(3 / 3)

“讓我把帽子戴戴好。”以為她也照在裏麵,婦人說,已停止了哭。

“好!好!”×君回答她。

相照過了,×君回到他們的岩石下去了,×女士時常跑到那個地方去逛一下。

×君來約我們要不要一起去向老百姓家燒點東西吃,結果,他們去交涉,老百姓不肯,當然,看見有這許多人,如果天天來向老百姓買小米,借鍋子燒,老百姓自己的糧食怕要不夠過冬了。×君說東北的老百姓頂好,當然不是說大城市,大城市裏的居民都是狡猾的,鄉村裏的老百姓人家,他們常常肯留不相識的過路人吃和住,一個月二個月都會的。的確,一般的東北同胞是很和善的,但我覺得這也與地方富裕及物產豐富有關係的。

我帶著幾張紙,就靠在高粱稈上寫字,但我的思索常常給×女士的話打斷。後來,我索性不寫了。

她變得很知己地同我說著話,她說她不料到我是這樣和氣的,她想象中的我是很嚴厲的,不易接近的……所以×君曾對她說可以多多同我往來,她都不願(當然我知道她自然瞧不起我這樣一個平庸女子,這是她的真正意思),在人家“客觀的”眼光與猜想中,我是這樣一個人,這倒也奇怪的。但現在中國的少女們她們想些什麼,怎樣的女子使她們羨慕,成為她們所想達到的一種目標,使我有點好奇。

她對我談到她的感情,她說她已經堅決地回絕了×君(這同×君對我說的相符合,她沒有說誑),並告訴他她愛的人是××,就是今早路上碰見的這個青年。可是從她的語氣裏,我立刻感覺到這隻是她所愛的,——她把他談得像天神似的,使人感到沒有一個平衡的尊敬與愛——而今早那個青年愛不愛她是一個問題。

她說她同××認識了已經五年,當她在西安念書的時候,就認識了的。他曾到日本留學過兩年,明治大學畢業,今年二十二歲……現代的中國青年,他們有的比起我們那一代來,真是活躍得多,他們隻要花一兩年的工夫就在國外的大學裏畢業,而年齡還是極輕極輕的。

這個青年,我有時在路上遇見,他有一個較長的個子,圓長的麵孔,大約他自己也一定知道不算醜,因為他那種誇大到極點的男性的尊嚴,隻有那些自以為聰明而美貌的男子才這樣的。他穿著皮鞋——在延安是很少的,穿皮靴的倒有——拿了一根手杖,和著他的腳步,有節奏地揮著,原來他是留學生。“何必呢?”我想,“天知道!留學生是這樣特別的麼?留學哪一國是更加了不起的?擺什麼架子呢!真是半殖民地的可憐意識!”×女士問我對於這個青年的意見,我正在那樣想。

“意見?你自己對他有什麼意見呢?”我笑著回答。

她對我談到一些女同誌……“嗬!”我心裏想,這個我以為有一點神秘的女子,其實是一點也不神秘的,而且十分簡單,她急於找一個男子做丈夫,——是不是因此對每一個男子微笑——這個男子不管是在外邊或邊區,隻要有權力地位的,不過最好還要年輕而美貌。如此而已。

有些男子諷笑女子:“我們男子兩手兩腳一齊爬,也爬不過女子。”

在歐洲,我看見有些女子,她們以年輕與色相來嫁一個有地位財產的老年人,一方麵,她結識情人,一方麵她等待快快做寡婦,再可以嫁人。

像×女士那樣心理不是很矛盾的?要有權力地位,同時年輕,這可不是也很困難的麼?一個人的學問與事業不是一下子就成就的,就是那些相信金錢萬能的人,也會知道並不是件件東西用錢買得到的。還要自己的努力,需要精神與時間。

我們離開那個山溝還很早,中年婦人與她的娃娃們還在那裏。×女士在半路同我分別,她去看她的朋友去了。

晚上,天已暗了,×女士到我窯洞裏來,她剛剛回來。“我不想吃東西。”她說,眼睛是哭紅了。“××寫了一封給他弟弟的信,要我代他念,他寫得那樣痛苦,我都哭了……今天我幫他給他的弟弟穿衣服,唉!真可怕……”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靜默著。

她坐在一隻矮凳上,顯然心情是為一種人間極端的苦痛與哀傷所刺激著。

“××等一下要來看我,”她靜默了一歇後說,“今天他悲傷得那樣,對我說要我與他在一起……”

“呀?”我不十分歡喜聽著她同我談她與他的這件事。

“剛才我沒有同他說什麼,因為他太悲傷了,等一下他要來,你說我怎麼回答他呢?”她望著地上,對我說。

“那要看你自己怎樣想的!”我說,感到不十分自然。

“我想不大好。”

“那他這樣年輕,已經想結婚了?”我隨便問。

“不,他說同居,不結婚。”

“為什麼呢?為怕花錢舉行隆重的儀式麼?在邊區好像沒有的吧?”

她走了,怕她的朋友已在底下等她。

已經有幾夜沒有睡好,而這一夜,我的心情更十分複雜,剛剛蒙矓睡去,又給狗聲吵醒了,這些狗是搬走的那個機關的,他們沒有帶去,這幾天大概也沒有人喂它們。一到夜晚,整個山頭好像變成了狗的世界,它們狺狺然叫著,叫著。

“他身上一點傷也沒有,隻有嘴巴裏流出一點血……”

“狗對著我們的門,叫了五天……”

忽然我覺得很冷,翻來翻去總睡不好:討厭的狗叫!

我身上穿著一件絨睡衣,從床上爬起來,也沒有披什麼衣服,捧了麵盆裏的一盆水走出窯洞去,向著那些狗潑去,剛剛把麵盆舉起,大約用力過大,“啪”的跌了一跤,空氣很冷,月亮非常皓潔,狗的影子在月光下,拖得長長的。

旁邊窯洞裏的朋友,聽著潑水與跌跤聲,哈哈地笑了起來:“我勸你不要起來,明天感冒,還要找人治跌傷!”

的確,在延安是不好意思認真發脾氣的,忍耐!忍耐!這一次可說是我在延安發的最大的唯一的一次脾氣,但立刻就受到了懲罰。

聽說×女士已離開延安,那個中年婦人也不再見到,躲飛機的高潮也早已過去了,我呢,整天在窯洞裏很少出去,在我想象中,好像她們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