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遭轟炸(下)(2 / 3)

我們順路走進一個山溝,那裏麵居然“別有天地”,在那一塊一塊生得很好而很巧妙的岩石下,人們坐著或躺在高粱稈子堆上躲飛機,我們走到最裏麵的一塊岩石下,有十幾個別著××徽章的學生在那裏,不知道他們怎麼采取了單獨行動而到這個地方來的?

我們想留著,因為這個地方很好,吹不到風,高粱稈子堆得高高的,很幹燥,男青年們看見我們坐下,他們嘻嘻哈哈說笑話,唱歌,特別厲害,顯然是因了我們的存在而興奮了。×女士對每一個男子都好似要打招呼,微笑,這就招來了他們對我們更甚的開玩笑——上海人所謂吃豆腐上海方言,意為占便宜。,我很想回擊他們一下,無奈×女士太不爭氣。

結果,我們換了一個地方,在一塊最不好的岩石下,那裏有一個中年婦人同著四個小孩,大的男孩已經長得很高了。婦人把被褥鋪在地下,呆呆地坐著,我們把那不多的高粱稈子鋪擱起來,做成一個狗窩似的,一邊可以擋住風,一邊靠在岩石下,可以躺,也可以坐。小時候,我最歡喜偷進柴間裏去玩,去“搭棚棚”,整天在裏麵,吃飯都可以忘記。但是現在,這個為我童年所常常夢想而不能做到的狗窩樣的“棚棚”,卻一點也不使我歡喜。

我們要那個婦人也坐到我們的窩裏來,她那裏風太大了。這是一個典型的陝北美人,胖胖的鵝蛋臉,粗粗的圓圓的身材,還同著一雙三寸金蓮。北方的女子,皮膚很粗,這是同南方女子完全不同的地方。在國外,我遇見一個波蘭畫家,他說中國女子的麵部皮膚有時候細到發亮,這種亮光畫家感到束手。我想他所說的大概是中國南方的女子。

小女孩,看去五六歲,生得很美,非常頑皮,一刻也不停,吃棗子,又吃餅。大的哥哥,擺出“長兄為父”的神氣罵她,第三個哥哥,“苦惱三官”,像我們家鄉所說的,一般父母都不喜歡第三個兒子,他生得呆頭呆腦,十分歡喜他的妹妹,把她抱著,笑著。母親帶著寵愛的口吻勸止她的子女們的頑皮。我同×女士笑著對她說:“你不要太寵壞了她!”

她一邊梳發髻,一邊對我們長長地敘述起來:“前天……飛機的聲音已聽到了,我同了娃娃(她指著小女孩)跑,旁邊的一位女同誌,她拉了我的娃娃跑,跑得很快,叫我快快跑!我的大孩子挑水去了,他們(指第二個與第三個男孩)跟了我跑……老漢在篩小米。我叫他快逃,他說:‘篩完這一升小米。’我們跑到城門口,炸彈下來了……我們在河邊石窯洞裏躲到天暗才回家去。

“走到城邊,碰到從前同老漢一起做事的男人,他看見我,說:‘×嫂,大家以為你一家都完了!×哥恐怕……’我回到家裏,大孩子跑在城外,剛剛回來,他身上濺了一身泥,說剛放下水,炸彈下來,他伏在地上,水和泥濺了一身。……老漢倒在磨子旁,他身上一點傷也沒有,隻有嘴巴裏流出一點血……”

她哭了起來。

“我買了一隻十三塊錢的棺材,做了全身衣服,一共用掉五十三塊錢,我同他夫妻一番,也算對得他起了。起初,我想我不要活了,我隻是哭。老漢的同事們勸我:‘×嫂,你還有未完的責任,×哥要你好好兒做的,就是好好的管著這些娃娃們。’我想,可不是的?我死了娃娃們誰來管呢?”

前幾天,當敵機來偵察之後,她的丈夫,從前是一個《新中華報》裏的送報工友(他們住地近《新中華報》),她的丈夫把《新中華報》裏的一個防空洞,(因下雨而倒塌了的,工友們覺得不能用,索性把它弄平了。)又去扒開來,同她說:倘使飛機來,你同娃娃跑不動,躲在這個飛機洞裏(陝北老百姓不叫防空洞),我同大的跑出去……

“他從沒有罵過我,打過我,我歡喜他,我歡喜他!”忽然,她哭得非常厲害,瘋狂了似地喊起來。

我的心激跳著,“我歡喜他!”我愛他的意思,陝北話竟同我的家鄉話完全一樣。我覺得十分難受,想嘔吐了。但是×女士卻笑著,笑得那麼厲害,對於她,這種人間最悲慘的事故,好像是一個有趣的秘密,我有點不高興她。一個未婚的女子,她不會懂得這類痛苦,但應該知道至少一個人的死亡,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她的大女兒已嫁了人,曾離婚過一次——前夫是一個江蘇人,從前在延安做電報局長——現在的女婿是在漢中做縣長的。她身上的布罩衫裏穿著綢麵的皮襖,裏麵還露出白色的細絨襯衫,“這是我女兒寄來的。”她指她的襯衣。“我把帽子(一頂新的絲絨帽,這些東西在外邊是太平常而且式樣也過時了,而在延安足以代表一個人的資產呢)同衣服統統穿戴上了,我想倘使屋子炸壞了呢……”

她的大兒子十七歲,年底要結婚,她說老漢太沒有福氣了,見不著新媳婦。“我們哪裏想到飛機呢,去年飛機也來偵察過不知多少次,但從來不見來轟炸;公家叫我們疏散,可是公家機關一個不搬,老百姓生意做得好好的,哪一個想搬呢?我們隻想要過年了,替娃娃們做衣服,做了一件再做一件,延安這幾年的年成太好啦!老百姓剛剛過得好好的,要來炸了!”

“前幾天,狗對著我們的門叫了五天……”可憐的婦人,她隻好求援於迷信,來解慰她丈夫的震死。

這是一個長於敘述的婦人,我恨我的筆太笨,不能照她說的寫下來,否則就是一篇完滿的文字。她同她丈夫相差十五歲——她小——可是她覺得很幸福。她說:“夫妻緣分好就歡喜,夫妻沒緣分要吵架離婚。”她不相信什麼愛情,第一是要緣分,像所有的陝北老百姓一樣,她用了許多新名詞新術語說著她的一切。

母親盡哭著哭著,孩子們不是叫,就是鬧,或吃,總之,手腳同嘴巴是一刻也不停的。隻有大的孩子,懂得一些事情了,不笑也不言,溝裏的男子們在我們高粱堆前走來走去,×女士同孩子們玩,對每一個過路的男子笑……碰到交際科裏的人陪著幾個客人也在躲飛機,“×君,”介紹的人對我說,是一位留法同學,現在任新聞記者。他拿出一隻照相機要替我照相,我最怕陌生人替我照相,而在×女士不斷的笑裏,我覺得十分不自然,大約我還裝了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