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反複地談著吃,恐怕人們一定要以為我是一個極貪嘴的女人,或者以為延安也像別的地方一樣,“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大家在講究吃,那倒不是這樣。我說,在延安,並不如人家所猜想的連飯也吃不飽,有時候也可能,還可以弄一點吃的玩意兒。
“軍人合作社口蘑湯,抗大合作社八寶飯……”熟悉館子的人把名菜一一背出來,我很少上館子吃東西,這方麵的市麵一點也不靈通。
“聽說法國人非常愛熱鬧,沒有客人過不來日子,你大約也有點這樣!”一位朋友看見常有人在我處吃飯,對我說笑話。
“哪裏!”我幾乎要跳起來,“我一個人可以幾天不出門,幾天不同人講話,你以為我最愛熱鬧,最怕寂寞的?”我說。實在,我是最討厭一般人的消遣——聊天。我是並不歡迎朋友來吃飯,要熱鬧——也有些人需要熱鬧,非熱鬧不可的人,但恰恰不是我——他們並不是我請來的,有時我甚至於很煩躁,倒並不是舍不得一點菜,因為有人來總不好完全不理他們,浪費時間,不能做事。在他們通常是做完了事到我這裏來找點東西吃吃,在我卻被他們擾掉了做事的時間。但是我總不願表示我的煩躁,隻好把它克製下去。平常總是這樣很巧的,當我燒了一點東西,就有朋友來,好像有人去通知他們似的。有一次,我好不容易靠了一位熟人在一家合作社買到一點糯米,放在一隻紙匣裏,拿到近住處才發現已漏去三分之二。把剩下的燒紅棗糖粥吃,剛剛燒好,第一口放進口裏,兩個朋友來了:“你吃什麼東西呢?”我真的隻有笑。
在外邊,我看見有些好客的人,脾氣是各人不同的,有的人歡喜把菜的價目在吃的時候講出來,表示這些菜的有價值,表示他對客人的尊敬。這使人覺得尷尬,覺得雖然請客,而並不如何舍得的。又有些人歡喜在吃的時候,說這些菜是經過了怎樣複雜困難的手續而做成功的,好像把請來的客當做從來沒有吃過什麼東西而什麼也不懂得似的。對於請客,我歡喜歐洲人的習慣,他們通常是不大請人吃飯的,總是要好的朋友(外交的宴會不在此例),通常他們請茶點,會客的日子,每星期也有指定的一天。——托爾斯泰小說中描寫舊俄的家庭是如此,但不知現在怎樣——他們並不用很多的菜請客,像我國那樣。他們卻是用認為最好而知道客人歡喜的菜請客,如果客人吃得很多,主人就表示極大的快樂,認為他的菜是成功了。我也歡喜那些溫泉療養地與鄉村裏的館子,他們的菜是很帶家常色彩的,每上一隻菜,飯館主人——通常主人自己兼做大師傅——出來問你:“這隻菜好吃麼?太鹹麼?”如果你表示太鹹,他真的就拿進去給你換一隻來。
有一次,在魯藝前的墳堆邊,一位朋友給我介紹他的朋友“××”,接著,他馬上開玩笑對他說:“你要去她那裏做食客麼?”
我想,在邊區,不知有沒有食客這東西,該是沒有的吧。
在延安,像我這樣自己燒點菜吃吃的人是很少的,一般人因為工作關係,有錢都上館子吃,就是女同誌,自己會燒菜的,也這樣,所以友人們到我這裏來吃東西,變成特殊情形之一了。
邊區社會,特別是八路軍裏的老幹部,他們不像外邊社會上的人與人之間有特殊的友誼——或者這種友誼,在他們看來是不是奢華的靈魂所造成的?——這裏是有一種普遍的友誼的作風,你看他們之間彼此相見,一般都是非常親熱,他們曾一同經過多少艱難困苦的日子,大家九死一生,這種友誼是非同尋常的,他們的工作與生活及一切彼此都太熟悉,所以當幾個老幹部聚在一起的時候,一個外邊來的人摻在裏麵,顯見要感到陌生與隔膜。但我想人總有一種偏愛,譬如說吧,某人同某人結婚而不同某人結婚,這是一種偏愛。譬如有些人歡喜同某人在一起做事,這也是偏愛。所以我想還是有友誼,有特殊一點的友誼。
“某某常到這裏來玩麼?某某常來看你麼?”有人會常常這樣問我,我想我不是一個機關裏的負責人,也不是延安的交際明星,哪裏會有許多朋友呢。在延安,我還沒有什麼朋友,一個人到了中年,很少有機會能交際到那些所謂知己朋友,當你走入社會,你就會感到事業與學問上的朋友是那樣難得。有的人愛名,有的人愛利,有的人愛……除非你一絲一毫的事情也不做,否則總要碰到嫉妒這類感情。好勝是人類優良的感情,但如果這個感情擴大到近於嫉妒,已經有點討厭,因為嫉妒會蒙蔽真理與正義。如果由嫉妒而走到陰謀,那不但討厭而且太醜陋可怕了。在延安,經常有一兩個年紀輕的小朋友到我這裏吃吃飯,倒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