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一天,在窯洞的轉角,他認識了她,像一聲春雷把冬天的動物都驚覺了,像但丁(Dante)遇到的比德麗淑(Beatrice)比德麗淑,為但丁所鍾情的女子。。“怎麼?在陝北,有這樣的女性!”這樣的莊嚴,這樣的美麗!一個稀有的神秘的Occulte的微笑,……而且,穿著一副軍裝。“同誌!”繼之一個敬禮;他們認識了!多少革命的理論好似都與愛情脫離了關係,因為這在他生平,還是極生疏而極新鮮的事情。
“我們上城頭看月亮去吧!”星期六的晚上,大家都是自由的,女的提議說,的確,延安是太單調了,沒有咖啡館,沒有公園,也沒有森林……隻有一些黃沙,無盡的黃沙。“月亮有什麼好看呢?還不如在家吃花生!”男的回答。“我們到延水邊去走走吧!”女的說。“又來了,你們天天在延水旁跑,還看不厭麼?”除了黃沙,隻有一條時漲時落的延水,有幾段清,有幾段濁,沒有水草,也沒有一條魚,延安,對於戀人們,這是一個嚴厲而單調的環境。最後,男的說:“還是去合作社喝四兩白幹。”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非常規律得近乎本能的生活,吃飯,睡覺,打仗……雖然在月亮夜宿營是常有的事,但是從沒有看過月亮一眼,不知道月亮與他的生命有什麼關係。
雖然他知道男女平等,男子應該尊敬女子,而且,中國的男子該幫助女子,求得解放,但偏偏有些時刻,一下子,他忘記了!眼前卻隻映起在小時候他在農村裏所看到男子的搶婚,童養媳這一類事……一個女子怎麼不接受男子的愛?!沒有半首失戀的詩,沒有一頁苦痛的日記,他忽然想起他是有槍的,一粒子彈,穿過女子的心胸,她倒下了……及至他回複到理智的人的知覺,特別是一位革命者的知覺,已經來不及了!
在一兩年的後來,有些苦痛的戀愛事情,還引起人們談著上麵這一幕悲劇。……已經離婚了,一共她同他結婚了七個月。當初,她不愛他,他常常來看她,在晚上,他有時無賴地睡在她床上不肯走:“今夜我睡在這裏,不回去了……”一天,一個勤務員,背著鋪蓋,她跟在後麵走,“怎麼?你搬家了?”“不,”“那你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問她。“為了工作的需要我搬到……”後來,才知道她是那天結婚的。昨天我見她在街上,前麵一個勤務員背著鋪蓋,後麵,她眼睛哭得紅紅的,垂頭喪氣地走著。“你搬家了?”她沒有回答……原來,她離婚了!肚子大大的,懷著五個多月的胎兒。他已經厭倦了她:“媽的……滾出去!看你這個大肚子!我不要你了,我要討個比你更洋的洋包子!”他命令勤務員來把她的鋪蓋拿出去,叫她快快跟了勤務員滾蛋。在躲飛機的窯洞裏,敵人飛機正投過炸彈,幾位抗大的女生與男生在談論著這件使他們,特別是使她們十分激越的新近發生的戀愛事件。而討論著女子的大肚子是不是一個罪惡,怎樣可以永遠不成為大肚子。有的拖住牛尾當牛頭,在忿然爭論:“媽的,他竟罵她‘媽的’……”一位男同誌說:“誰叫你們女子崇拜權威,一定要嫁大隊長?”……他們青春無邪的談話使我發生興趣,我忍不住加入他們的談話:“如果個個女子不肯嫁大隊長,那麼做大隊長的,隻好一生永遠娶不到妻子,不是太倒黴了麼?”大家笑了起來,於是他們從頭至尾把這悲劇的始末對我敘述了一遍。“婦聯會是做什麼的?她們也不出來管管這些事情!”她們說。
上麵我已經說過,有些感情事件不是一紙命令與一些法律所能阻止的。任何事都要經過慘痛的經驗,可惜中國女子從來不會使用槍來對付她負情的情人,如若有些為崇拜權威而遭受苦痛,那麼是“薑太公釣魚”,不能夠怪別人了,而別人也管不到她。
有些青年男女,他們急急地要解決或太關心婚姻問題,其實,邊區像中國任何地方一樣,並非特產理想的妻子與理想的丈夫的地方——在“三八”節大會上李富春先生說希望現代中國女子個個成為新時代的賢母,良妻,孝女;男子個個都成為新時代的賢父,良夫,孝子——或許在將來,邊區會成為男女青年找尋伴侶的最理想所在,成為青春的樂園。當有一些青年談及戀愛的苦悶時,我有時想笑,或許他們要覺得我太殘酷,可是我以為十八九歲的年齡,何必急急要談婚姻呢?時間早得很,就算抗戰十年,十年以後也還隻二十七八歲,那才正是結婚的年齡。早婚的結果,常常促成不幸的離婚,多多交際朋友,建立些正當的友誼,可是不要輕易談婚姻。“等待吧,等待到明天!”別的事情不能等待,而愛情卻需要耐心等待。事實上,也隻有上麵幾句話,是我能夠贈給邊區以及邊區以外的青年男女朋友的。
一般地說,邊區的環境,對於兩性生活是比中國任何地方來得純潔些,客觀方麵,沒有妓院——這句話對於先生們怕是不大恭敬的,隻好請原恕。沒有賭館,沒有舞場,也沒有茶店,而夫婦雙雙跑到延安來,希期對於國家,能盡力於萬一,這種例子,可說很多。在一切為著抗戰與“相敬如賓”,“情愛如蜜”的情況下,他們的愛情經受大時代的折磨與激蕩,是更會鞏固與健康的,邊區的典型的革命的夫婦,卻也不少,可惜在延安,我沒有什麼交際,知道得不多。聽說鄧穎超女士與周恩來先生是一對革命的模範夫婦,他們是在北平學生時代結合的;蔡暢女士與李富春先生聽說也是一對革命的模範夫婦,他們是在法國結婚的。他們,在人生道路上經過多少磨難,對於事業,對於愛情,都沒有背棄,是如何地難得。蕭勁光先生的夫人朱仲止女士,我比較熟識一點,她與蕭先生是一對很難得的夫婦。她很直爽,也很質樸,而且一點也不外觀主義,她也不像有些女子,把革命整日掛在嘴上叫得應天響;特別使我覺得可愛的,是她的簡單的性格與寬大的胸襟。她能說流利的英語,金陵女大畢業後曾去過蘇聯。當蕭主任指揮軍隊,一路長征時,朱女士還在監獄裏,她不折不扣地坐了三年七個月的牢,足足有七年,他們沒有通音信(事實上通信是不可能的)。在從前,他們曾相約誰先背叛了革命,誰就可以被拋棄而無怨。可是多少男子,在長征期間,因了事實的需要而重新結了婚,不管從前的夫人的存亡與別的一切,所以,特別難得的是蕭主任,不單是一個忠實的革命者,而且是一個忠實的丈夫。統一戰線成立時,她已從牢中放出來了,前年八月到了延安,夫婦重得團聚,這在他們倆自己,我想一定是意想不到的。剛到延安,我曾在一個宴會上見到蕭主任,他有著儒將的風度,樸實而多禮,隻覺得這是一個堂堂的可愛的中國公民,在任何時光,總是站在最前最好的一邊,他的和善態度,一點也不使你感到像一個可怕的軍人——因為在我國,有些軍人真是可怕的——使誰都覺得可以與他有友誼。在一個英文雜誌上,我看見一篇對於八路軍介紹的文字,說蕭勁光將軍是最早去蘇聯學習軍事的一位軍事專家,他現在擔任著我們很重要的有關西北得失的河防司令,兼八路軍後方留守部隊的主任。“延安的天塌下來,有蕭勁光同誌撐。”聽說毛澤東先生有一次曾這麼說。蕭夫人有著一種天生樂觀的態度,我想也隻有她,能夠坐上三年七個月的牢,而到現在,這種殘酷的經過,對於她,沒有留著一點痕跡,她寬恕一切——哪怕是最不公正的,忍受所有的遭遇依然無條件的無怨尤地愛著這些缺點很多的人類!他們,這一對夫婦,彼此都經受過許多非常的事情,非常而不必要的苦難,讀《離騷》,總感覺到這“湘水多情”與偉大,的確,湘南,它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地方,它在曆史上,與近代的中國,產生了多少不平常的故事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