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水準太不齊,這是常常聽人講起的,“改卷子的工作實在太乏味了,一篇簡短的紀實文字還不很能寫,怎樣研究文學呢?”
我沒有索看魯藝的章程,可是我想,當然同抗大、陝公一樣,應抗戰的需要,實施國防的藝術教育。我曾聽一位邊區文化界負責的人說:“培植那些小說家,不是我們的職責,我們隻要是能夠接近群眾……”好像是這樣的意思。那麼不是把一般人對藝術的理解提高,卻是把藝術本身拉下去,以求適應群眾的胃口。我也相信,對於幫助抗戰中的動員工作,一定是很好的;實際上,學習的時間隻有六個月,在這短促的時間裏,要有怎樣藝術修養也是不可能的。
胡考先生,這是一位聰明絕頂,極有天賦的中國漫畫家,去年八月中他同陳依範先生來延安,曾舉行了一個速寫展覽會,後來被魯藝留住,在魯藝的繪畫係任教。在未來延安之前,他曾有一個極大的對於向國際用繪畫宣傳的計劃,可惜因為人事上的更動,沒有實現。他的計劃是召集全國畫家征求抗戰畫,這樣一來,無疑地把全國畫家的心血集中了;再組織一個會,在這許多畫中選出若幹幅,把這若幹幅送到世界各國去展覽,展覽會的名稱,不妨用中國現代畫展覽會——在蘇聯不妨公開用中國抗戰圖畫展覽會,同時把展覽的畫印成冊子,向觀眾募捐。這是一個極好的辦法,因為人們捐款,往往歡喜帶一點紀念品回去,這小冊子的銷路一定很大,是一個極好的宣傳方法。可是這樣的宣傳工作,不是一兩個人能力所可負擔的,必得有組織地由國家去領導辦理。他這個計劃,我十分同情,當“一·二八”時,我在法國,實在那時是我國最好作宣傳的時候,但我國一點也沒有做。有幾位同情我國的大學教授與新聞記者,他們對我說:“我們誠懇地說,中國太不會做宣傳工作了!”我至今想起,還覺得他們的話是對的。在星期日,胡先生常到我這裏來午飯。“長久沒有吃油了,今天要到你這裏來加油呢!”他幽默地說。有豐富的上海生活經驗,加上天性富於幽默,他的對於各種事物的輕鬆的諷刺(Humoristique),使人百聽不厭。能說一口極流利的英語,一個朋友說他的英語是極漂亮的,極英國化——紳士派——的。
在整個精神上講,我覺得魯藝一點也不能說不好,有些地方要“就事論事”。我還沒有見過一個能比得上魯藝那樣謹嚴的藝術學院。藝術者的生活與習慣,因了工作關係,有些與別種職業者不同的地方,雖然,我頂討厭一些藝術者們故意誇大他們這些不同的地方,我想或許不止我一個人會起反感。一個白天有五六小時安定工作的人,他沒有理由可以睡晏覺,到日高三丈不起來;可是,一個工作多到極點,早上二三時才得睡覺的人,如果睡到白天七八點鍾,他的睡眠還是不足的。在晚會的時候,人們被台上的戲大大地感動了,用力拍著手;到次日早上,人們知道或看見魯藝有些人到八點鍾還沒起來:“這算什麼?在延安,他們這個樣子!”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這是事實上不可能的。昨夜的晚會到十二時才完,演劇的人回去已一時過了,夜夜這樣,或接連幾夜這樣,不比看戲的人難得為消遣而遲睡了一夜。藝術者的工作是消遣別人,而在他們本身並不是一個有趣的消遣,這是第一要認清楚的。看他們在台上演戲,看的人非常受感動,快樂,拍起手來,但做的人並不快樂,他們的動作在他們是極嚴格的,像化學公式那樣。所有的藝術都是這樣,聽琴的人被美好的琴聲感動了,彈琴的人,他注意音調、拍子、節奏、手的姿勢。背痛,手酸的結果才彈出一曲被人們覺得很好的音樂。
在目前情形之下,魯藝還不能負擔起號召全國藝術界來建立新中國的藝術使命——他們本來沒有這麼想——為了缺乏財力與人力,師資方麵,及學員方麵程度的不整齊。在我,我覺得提高是好的,固然不一定要培植那些小說家,但又何必一定拒絕培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