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一般群眾是不愛話劇的,話劇還是“五四”以後才有。最近幾年來,在上海一帶更熱鬧一點,它比較還是被知識分子愛好著,民間隻會理解京戲與各種帶地方性的劇種和雜耍。但我覺得不應當太遷就民間,反把戲劇的大路棄了不走。對於戲劇幫助動員民眾,那我想魯藝的劇對於老百姓一定及不上民眾劇團——文協會主辦的,由柯仲平先生帶領往各地演出的——受歡迎。民劇團演秦腔,我曾看過他們的《好男兒》,雖然粗糙一點,可是老百姓是愛好的,我想魯藝盡可以把話劇稍微藝術化一點,不要太遷就民間。
在延安,從事學習話劇的人聽說有相當的苦悶,為著時勢的需要,大鼓、相聲,各種雜耍……都變成極受人歡迎的娛樂。藝術家,在延安,就是會唱大鼓,玩雜耍的人們,他們被一般人活寶似的捧著,變成Homme de jour法文:意為“每日要人”。,是不是有一技之長能娛樂人們的這類人就是藝術家?我想一定有人在思索。其實一切爭論都是徒然,話劇工作者們也不用苦悶,“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話劇研究者們拿出些東西來,給人們看看怎樣是理想的藝術作品,或者庶幾乎近矣!
一九三九年(民國二十八年)的新年裏,延安第一次演歌劇《軍民進行曲》。街頭貼著動人的彩色廣告,在第一次預演的那晚,蒙老鄉沙可夫先生來領我去看。
從內容講,太簡單,至於台詞,沒有印發本子——演歌劇,印發譜與詞怕是必需的——聽不清楚,音樂方麵,歌曲是冼星海先生作的。那晚演姑嫂的兩個女角,太沒有嗓音了,曲的本身已是低音,而她們的聲音又隻半音。老頭子的聲音還宏亮,但欠圓潤。還有一最大的毛病,唱與動作配合不起來。演完後,他們當場請觀眾批評,先請丁玲女士,丁女士推讓了一歇後,立起來,說她過天送一個書麵意見,再請她說,終於說了:“……音樂太帶一點洋味兒……”接著請一位會唱大鼓的呂什麼先生(不知他的大名)批評,正在那時,我就走了。
歌劇在中國是沒有的——在上海,聽交響樂也隻好往工部局市政廳去——,如果勉強要說它有,那麼算是昆曲吧?可是我不同意,昆曲,清唱多於扮演,那些內行人都得承認的,雖然《牡丹亭》,《長生殿》……都可以扮著唱,可是一般人愛它,還是歡喜獨個兒在眉月下,天井裏,“天淡雲閑……”這樣哼哼的味兒來得深長。
我覺得《軍民進行曲》的情節比土氣十足的《農民曲》還不如,固然,《農民曲》裏的歌曲是東拉西湊的,好似青菜豆腐湯放肉片……《軍民進行曲》是一氣寫成的,是一位作曲者的心血;為了急於上演,僅僅費了四天工夫,應該珍視作曲者的努力,與迅速的創造力。看過瓦格業。的歌劇,或者,還是說近代的特彪西。吧,被蘇聯的人民這樣愛好著,怎樣使西方的歌劇,有一個概念(Notion)。中國的作曲比以前是進步了,但還不能表現中國民族的偉大而莊嚴的靈魂——像這次抗戰。在《軍民進行曲》裏,我期待一個忿怒,一個驚恐,一陣暴風雨樣的聲音,但總沒有。缺少氣魄,而覺太消沉一點。但這些,也得原諒,沒有一隻鋼琴,不要說大提琴、小提琴與豎琴了,總共隻有一隻可憐極點的小風琴,同一些中國的舊樂器。
文學係裏有近五十名學員,每次招生,來考的人總是很擠,聽一般青年口中的談話,延安好似流行著這麼一個風氣,不進抗大,就進陝公,不進陝公,就進魯藝;不學軍事,就學政治,不學政治,就學文學。“延安大小有二百多個詩人”,到延安三四天後,一個熟人對我說。我真的吃驚了!魯迅先生在遺囑上勸人不要做空頭文學家——學文學,我想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文學係的同誌們一定更加能珍視魯迅先生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