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開元盛世”之後,天寶時期社會經濟仍舊是繁榮的。人們所說的“盛唐”,包括開元與天寶兩個階段。《開天傳信記》序雲:“竊以國朝故事,沒有盛過於開元、天寶之際。”詩人劉禹錫唱詠:“重見天寶承平時。”可見,天寶是後人所羨慕的時代。當然,與“開元”相比較,又有所不同,正如詩人元稹所說:“天寶之後,一天天衰落。”
政治昏暗與經濟繁榮的反差現象。從開元後期起,唐玄宗由明而昏,懶於處理政事,在政治上走下坡路了。天寶時期,沉溺於享樂和美色,誌求神仙,委政於李林甫與楊國忠,政治上昏暗是人們都知道的。但是,經濟上卻呈增長趨勢。社會繁華,歌舞升平。這麼鮮明的反差現象,是有事實可以證明的。
第一,戶口繼續不斷上升。開元二十八年(公元 740年),全國八百四十一萬二千八百七十一戶,共有四千八百一十四萬三千六百九人。天寶元年(公元 742年),戶八百五十二萬五千七百六十三,口四千八百九十萬九幹八百。天寶十三年(公元 754年),戶九百六萬九千一百五十四,口五千二百八十八萬四百八十八。十多年間,增加了五六十萬戶,增長速度雖不是很高,但戶口數字卻是唐代最高的記錄。元代史家胡三省評說:“有唐戶口之盛,最盛的也就在這了。”
第二,耕地麵積相應增加。天寶中,唐政府掌握的墾田數是六百二十餘萬頃。因這隱戶隱田不少,所以,實際上耕地麵積大大超過。據汪筏先生估算,約在八百萬頃至八百五十萬頃之間(依唐畝積計),比西漢時的墾田數稍微高點。這一點也說明盛唐為漢所不能比的。元稹描述“四海之內,末耜亦滿”時,是將“開元、天寶”並稱的。其實,天寶中墾田之多就超過了開元時期。
第三,儲糧更為科技情報殷實。天寶初,兩京“米粟豐賤”。天寶五年(公元 746年),鬥米錢十三,青、齊間僅隻三錢,絹一匹錢二百。如果跟開元中對比,幾乎一樣,反映了社會經濟生活的長期穩定。天寶八載(公元 749年),州縣倉庫豐實,據杜佑記載:“天下諸色米都九千六百六萬二千二百二十石,諸色倉糧共計千二百六十五萬六千六百二十石:(其中)北倉六百六十一萬六幹八百四十石,太倉七萬一千二百七十石,含嘉倉五百八十三萬三千四百石,太原倉二萬八千一百四十石,永豐倉八萬三千七百二十石,龍門倉二萬三千二百五十石。 ”這是玄宗朝國家最高的儲糧數,體現了農業連年豐收的碩果。安史之亂前一年,邊遠地區的隴西,人口一年年在增加,土地日辟,桑麻遍野;至於中原地區的繁庶可以想像。
第四,百工興旺,百貨流通。天寶初,唐玄宗支持陝郡太守韋堅開鑿廣運潭,雖然以通漕運為出發點,但也與玄宗的加強物資交流的想法是有聯係的。廣運潭開成後,首先到達的是全國“輕貨”,儼然是盛大的博覽會。數百隻新運船,滿載著以江淮為主的優質特產,如廣陵的錦、鏡,京口的綾衫緞,會稽的銅器、絳紗,豫章的名瓷、酒器,宣城的糯米,南海的碡瑁、珍珠等等。這些產品雖然帶有“上貢”性質,很受人歡迎,難道商人就不貨販暢銷嗎?廣運潭的貨利通航,正是天寶年間經濟繁榮的一幅圖畫。
手工業發展也很出色。如絲織業,就有水紋綾、方紋綾、魚口綾,緋綾、白編綾、綢、絹、八蠶絲、輕容、花紗、緊紗、寶花羅、花紋羅等花色品種,不但數量多,而且質量也好。不少絲織物還以獨具地方特色而引人注意。又如製瓷業,北窯向以邢州窯獨享聞名,南方的越州、婺州、溫州、洪州、嶽州、饒州等郡,均為名窯,窯區之多已多列前茅,瓷質之佳也可與邢窯不,相上下。越州生產之瓷名聞遐邇,典雅精美,曆來有邢一越二之說。值得注意的是,豫章郡也產名瓷,《新唐書?地理誌》沒有列入郡產土貢之內,很可能是民窯所產,幾乎異軍突起,韋堅開鑿廣運潭,彙集江淮各地名優特產時,不以越瓷、而以豫章郡“名瓷”展出,說明它必有自身獨具的特點。
第五,驛驢運輸的發達。“京兆府奏兩京之間多有百姓僦驢,人們所說的之驛驢,往來速度很快。”東都、西京是全國商業中心,客商來往特別多,運輸最為繁忙,城坊行肆比肩,百工爭輝,萬商雲集,店鋪林立,需要各地物資上市,行商貨販,需要沿途留宿歇腳或奔波代足。於是,私人模仿官驛製度建立私驛,經營客棧兼營畜力運輸,超過開元天寶年間。開元中,東至宋、汴,西至岐州,南詣荊、襄,北至太原、範陽,“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每店都有驢,賃客乘,倏忽數十裏,稱為驛驢,以供商旅。遠適數千裏,不持寸刃。”這種為客停止接送的新興旅運業,便利經商,業務繁忙,經營有方,能致大富,天寶時有了新的發展。
第六,江南地區經濟更加發展。開元時,江南經濟已有很大的進步,天寶時期顯露了經濟重心南移的趨勢。南方的水稻種植具有很優越的條件,雙季稻進一步推廣。經濟作物如茶葉、甘蔗、柑桔等種植明顯增多,如柑桔產區普及南方各地。唐玄宗喜歡吃柑桔,天寶十載(公元 751年)對侍臣說:“近日於宮內種甘子許多棵,今秋結實一百五十顆,與江南、蜀道所進不異。”絲織業與北方比較,不僅數量上領先,而且質量上也不差。製瓷業也表現出超越北方的態姿。揚州是冶銅業、鑄造業、製鏡業的中心,天寶年間北方流傳的歌謠有“揚州銅器多”的辭句,正是江淮采製銅器發達、名列榜首的體現。
以上幾點,從各個表現顯示了天寶時期的繁榮氛圍。天寶八載(公元 749年)二月,唐玄宗引百官參觀寶貨如山的“左藏”庫,賜帛有差。曆史上把這叫做:“是時州縣殷富,倉裏存的糧食,動以萬計。”唐玄宗“以國用豐衍”,得意洋洋,陶醉在一片繁榮之中。
經濟持續發展的原因。為何政治上日益昏暗而經濟上繼續發展呢?政治與經濟是密切相關的,但也不是一回事。兩者不相統一的時候。開元初、中期,政治的開明,讓經濟發展,彼此是協調和諧的。而天寶時期則是不同步的,政治狀況日益“滑坡”,經濟上卻沿著原有的方向前進。這裏,關鍵的問題是政治昏庸尚不構成對社會生產力的破壞。本書說過,天寶時期政治昏暗主要表現為:玄宗荒於理政,寵信李林甫(後來是楊國忠),用人不當,不納忠諫,偏信讒言,製造冤案等等。這些,在某些方麵也影響了經濟的發展,但是並沒有造成“天下大亂”,社會生產秩序仍還較正常地維持著,廣大農民遠遠沒有到了“揭竿而起”的地步。後來,安祿山爆發了叛亂,但沒有爆發農民起義,這就清楚地說明,創造物質財富的千千萬萬勞動群眾生活得還可以。正因為這樣,天寶時期,社會生產力依照固有的上升方向前進,沒有出現斷裂、阻滯或者倒退的情況。
消費刺激生產,也是一個原因。天寶風俗奢靡,皇室貴族、官僚地主驕奢淫逸、靡費不節、追求奇巧、覓取寶貨,大大超過元朝。所以,消費品的生產比重增大,奢侈品生產特別興隆。例如,絲織品有綢、絁、絹、綿、綾、羅、紗等,綾的種類又分細綾、兩窠綾、瑞綾、熟線綾、獨窠綾等。還有一種叫“輕容”的,它是紡織高檔絲羅的優質原料。“蜀煙飛重錦,峽雨測輕容”,“輕容”指由這種高級薄紗精織而成的名貴羅綺。詩人讚不絕口的“輕容”,不是一般人用的。又如夜明枕,光照一室,不假燈燭,工藝是何等的高超。很明白,貴族官僚的特殊消費,刺激了手工業的發展,因而也使工藝技術的進步。
天寶時期貨幣政策的改進,有利於商品經濟的流通,這也是社會繁華的因素之一。唐代常用的貨幣是銅錢,但官鑄不足,錢不敷用。因為商品經濟的發展,這一矛盾更加突出,私鑄活躍,嚴禁也無濟於事。開元晚期,唐玄宗似已意識到增加鑄錢的必要性,但沒有足夠的銅源,也難以增鑄。因此,他采取增開加置錢爐、銅礦的辦法。天寶末期,置天下錢爐九十九,每爐年鑄錢三千三百緡,費銅二萬一千二百斤,全國鑄錢總量可達三十二萬七千緡。對唐朝而言中最高。每爐隻役丁匠三十,既降低了成本,又提高了產量,讓鑄錢成為獲利頗豐的產業,刺激了國愛投資冶鑄業的積極性。而鑄幣的大量增加,加速了商品流通,使市場更加繁榮。此外,自然災害較少,也是客觀上有利的條件。杜甫《憶昔》詩雲“百餘年問無災變”,抒寫了唐朝從立國到極盛時期景象。當然,全無災害不是事實,但也確無大災或者特大災害,就少災而言,天寶比開元更為突出。
盛極而衰,危機潛伏。無可置疑,天寶時期是繁華的。但是,在“繁華”的背後,潛浮著社會危機。“氣盛而微”,其理固然!一方麵,各種消費激增;另一方麵,社會財富豐實;這是當時封建國家財政經濟的根本特點。軍費日益增多:開元前期,每年邊防費用不過錢二百萬。“天寶之後,邊將奏益兵浸多,每歲用衣千二十萬匹,糧百九十萬斛,公私勞費,農民非常痛了。”官僚機構耗費驚人:機構重疊,官員眾多。唐初依品製祿,一品官月俸錢三十緡,職田祿米不過千斛。開元時一品月俸增至三萬一千,而天寶時期的數字,又比開元時期要多。上述軍費與行政費,可以說是正常開支。至於特殊的賞賜也不少,如天寶六載(公元 747年)十二月,“命百官閱天下歲貢物於尚書省,既而悉以車載賜李林甫家。 ”這樣大的開支,這樣驚人的浪費,不能不壓抑著社會經濟發展的勢頭。
為了保障封建統治者極度需要,唐玄宗千方百計地搜括財富。正如宋代蘇轍指出:“(宇文)融既死,而言利者爭進。韋堅、楊慎矜、王鉷日以益甚,至楊國忠而聚斂極矣。”王珙身兼二十餘使,楊國忠身兼四十餘使,是曆史少見的。這批聚斂之臣的出現,正是適應天寶經濟繁榮而又潛伏危機的時勢需要,是這時期形成的怪胎,是當時商品經濟發展的畸形兒。“聚斂”活動反過來又刺激了權貴的物欲胃口,讓封建機體更加腐蝕。當然,後果是極端嚴重的。“蓋玄宗在位歲久。聚斂之害在整個天下,故天下遂分。”封建統治階級日漸貪婪,是後來爆發安史之亂的最大原因。
隱性的社會危機還表現在貧富差別。“海內富實”的局麵,根本而言,是千百萬勞動者創造的。曆史上叫做“人情欣欣然”,一般是讚美的話。但勞動者的生活有一定程度的改善,大概也是事實。唐玄宗在位四十多年,沒有發生農民起義,指明安定的社會生活。當然,開元天寶時期,越到後來,貧富差別日益明顯。天寶十四載(公元 755年)十一月初,杜甫寫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詩句,表達了農民的痛苦。注意!路“有”凍死骨,不等於哀鴻遍野的慘境。如何估計天寶末人民生活狀況,恐怕不能以偏概全,而且是整個黑暗。那樣估計,還沒有符合盛唐氣象的事實。貧富對立更加強烈,但還沒有到了“揭竿而起”的地步。這就是叛亂發難於北疆而不淵源於內地的根本原因。
最嚴重的問題是“朱門酒肉臭”,豪華荒淫的生活方式和瘟疫一樣。其中,特別以唐玄宗本人為最突出:晚期荒於理政沉醉於歌舞,“窮天下之欲不足為其樂,而溺其所甚愛,忘其所可戒”,最後走上了衰敗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