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再給我一個任期吧!
在即將把白宮交給喬治·沃克·布什前的十幾個小時,比爾·克林頓徹夜無眠。他喜歡熬夜,睡眠極短——這是出了名的,即使是在最風平浪靜的日子裏也如此。不過今晚,他可更甚以往了。
如果不是憲法明確禁止總統連任三屆,他肯定會再次參選總統——即使是在莫妮卡·萊溫斯基性醜聞和隨之而來令其蒙恥的彈劾後——而且一定還會贏。1他承受住了一個又一個醜聞——自1991年晚些時候他開始參與看似毫無勝算的總統競選,到2001年1月20日第二任期結束,他的民調滿意度高達66%。2即便是那些對這樣一個才華橫溢、善解人意之人竟如此缺乏基本道德而倍感驚訝的共和黨人都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名總統,威廉·傑斐遜·克林頓非常勝任,工作無可挑剔。在任期內,他消除財政赤字,巧妙進行福利改革,數年未有事端,繁榮太平。
吉姆·蓋伊·塔克與克林頓在阿肯色州曾多次互為競爭對手,但他通常是失敗的那一方。後來,在克林頓執政時,他成為繼任州長,後因“白水門事件”(Whitewater Scandal)落獄。即便如此,塔克承認克林頓冠於那些才華卓著的政界人士之首。他將克林頓比做曾為阿肯色大學踢過球的全職橄欖球名人堂中的蘭斯·艾爾沃斯。“這些技藝超群的運動員有著你我從未想過的技能,”塔克說。“他們的天資……是不同的,但我認為有一些政界人士具有與他們同樣的獨一無二的素質。”克林頓便是其中一員。3
馬克·布依爾是舊金山一名富足商人,通常也是民主黨人的慷慨支持者,尤其對於克林頓夫婦。他記得在總統的第二個任期內,他和妻子蘇茜·湯普金斯·布依爾受邀在某一星期天的上午到白宮橢圓形辦公室進行參觀。“我喜歡做總統,”克林頓說,“我還可以再做29年總統的。”4
1999年,比爾·克林頓雖風華依舊,卻平添幾分傷感:“我坦言我熱愛這份工作,即使在那些最糟糕的日子裏。”此時,距將美國總統作為笑資搬上深夜電視屏幕的萊溫斯基性醜聞案已一年有餘,這期間可以說他的日子著實難熬。5
“讓他忘掉入主白宮的這段歲月太難了,”曾擔任前第一夫人希拉裏·克林頓最後一位內務總管的梅蘭妮·維微爾說。“他熱愛總統工作,喜歡白宮,珍惜與美國人民的關係,他不可能很容易地、毫無留戀地離開。” 6
克林頓需要品味最後這幾個小時,自豪夾雜著遺憾和悔恨,思緒卻無法從那些刻骨銘心的事情上移開,回想著當他承認說,是的,他的確與那個女人——萊溫斯基小姐發生過性關係,還不止如此——它是發生在從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出來的台階上的時候,他便自此變得聲名狼藉。7想著他為應對曆史性的彈劾是如何地煩惱不堪,後來卻猶如獲得一枚“榮譽勳章”——右翼人士極力迫使他辭去總統職位,而他卻堅守陣地,誓為國家服務到他最後任期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分鍾。
如同往屆政府在接近換屆時發生的那樣——克林頓在他任期將要結束時越來越回到本真的克林頓——他一直都在琢磨特赦和應該特赦誰的問題。
1月19日下午,鹽湖城市長洛基·安德森在華盛頓參加美國市長會議。他力圖為鹽湖城被判15年零6個月監禁的克裏·斯特林費羅減刑。克裏·斯特林費羅被指控為一件非暴力性犯罪——售賣LSD(麥角酸二乙基酰胺)的罪魁。斯特林費羅在獄中已服刑六年,並在此期間獲得了碩士學位。他是一名罪犯,他的父母一次又一次地要求給予其強製性最低刑罰。8
克林頓總統會見了市長們,還為他們專門安排有拍照時間。在安德森和克林頓握手的時候,他身後還有上百位市長等著與總統合影。“我抓住這個機會,”安德森回憶道,“提醒克林頓總統我們已提請對斯特林費羅進行赦免,並迫切希望他能親自關注這件事。”安德森知道這是斯特林費羅最後的機會了。9
美國憲法第二條賦予總統赦免權,不需要經任何人審核,包括國會和法院。克林頓甚至可以對一名連環殺手進行赦免或減刑——如果他想這樣做的話。憲法製定者明白若首席執政官做出了違背民意的赦免必定會引起政治反響。
在克林頓即將離任前的最後一天,安德森並不是唯一一名試圖引起克林頓注意的人。10克林頓的朋友傑克·奎因——他擔任克林頓的白宮顧問一直到1997年,在此之前,他是阿爾·戈爾的幕僚長——打電話給克林頓,請他赦免他的一位客戶——商人馬克·裏奇,他是一名億萬富翁,但未獲審仍在逃。11裏奇於1983年逃亡到瑞士,靠原來與伊朗進行武器交易積累的財富為生。他留在瑞士,不敢回來麵對由當時的美國律師魯迪·朱利亞尼所提起的指控——指控他逃稅、詐騙、與敵國進行交易(包括與伊拉克進行非法石油交易)。12
這不是傑克·奎因第一次遊說克林頓。在克林頓即將卸任前的最後一星期,這名律師說客還鍥而不舍地請求克林頓簽署赦免文件。感到機會的大門即將關閉,奎因於2001年1月5日給克林頓寫過一封信。13在做最後一次奮力嚐試時,他於1月18日和19日兩天內給克林頓接連寫來兩封信。比爾和希拉裏的傳記作者薩莉·貝戴爾·史密斯說,在那晚的早些時候,克林頓與奎因進行了二十分鍾的交談。14
裏奇還有其他一些可以接觸到總統的說客,包括克林頓的朋友、時任以色列總理的埃胡德·巴拉克。奎因說,埃胡德·巴拉克“至少在三、四個不同的場合,請求克林頓對裏奇進行赦免。”15克林頓還收到過時任耶路撒冷市長即現總理埃胡德·奧爾默特希望赦免裏奇的請求。16(馬克·裏奇不但出錢給以色列政府,還受該政府的委托,資助巴勒斯坦人。克林頓的一位朋友說,以色列人“很多次、上百次地”要求對喬納森·波拉德給予赦免。喬納森·波拉德是一名海軍分析員,被指控為以色列刺探情報,根據克林頓朋友的分析,克林頓清楚他不會將波拉德交給他們,所以聽完了他們關於裏奇的請求。17
赦免名單計劃向媒體公布,但公布時間卻一拖再拖,遠遠遲於原定的晚上9:15這一時間。18
最後一晚的早些時候,在印第安條約廳(Indian Treaty Room)舉行了一場活動,用以紀念克林頓在醫療衛生事業上所做出的貢獻,參議員特德·肯尼迪將一份《勇者側影》第一版的手稿(譯者注:此書曾獲1957年普利策傳記類文學獎)送給了總統,這本書是他的哥哥也是克林頓心目中的英雄——約翰·肯尼迪所寫。特德·肯尼迪當時“失聲痛哭”了,克林頓白宮家中的資深健康顧問克裏斯·詹寧斯回憶道。19
總統和希拉裏一起觀看了大衛·馬麥特執導的電影《欲望小鎮》中的片段。他和朋友們在電話中談論過這件事。他叫他的主要資金募集人和幕僚特裏·麥克奧利弗到白宮做最後一次訪問。麥克奧利弗整晚都待在那兒,他們兩人交談著,克林頓還一直在整理書籍,準備打包後將其運到紐約郊區查巴克的新家。曾幫助過總統應對萊溫斯基性醜聞的好萊塢製片人哈裏·托馬森與妻子琳達·布拉德沃斯·托馬森當晚也是在白宮過的夜。20
在克林頓的任期再有幾小時就要結束時,一份寫著140個特赦和減刑人員的名單終於公布了。名單上有個人是他的半個弟弟、年輕的羅格,他曾於1985年與人合夥銷售可卡因而被指控有罪。21
朋友們說,想到不久即將開始新生活,克林頓當晚眼噙淚花。希拉裏就要去做她的參議員了,而他則要回到查巴克,他討厭這樣。在最後的那幾個小時裏,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任期內的事情,起起落落,風風雨雨,覺得在某些時刻他是一名曆史學家也會完全承認的偉大總統,但是在那些灰暗的時刻,他知道,彈劾將永遠玷汙著他的形象。
比爾·克林頓是一個樂天派和冒險者,他並不為事情的後果擔憂。有一次,一位朋友打電話給他,他語氣中帶著憂傷,給人一種“自戀而無所謂”的感覺。22但是,隨著白宮中如夢境般的日子即將結束,克林頓當晚卻在不斷地思考他和他的國家將要為他的行為支付多大的代價。他知道,即使那些認為是最高法院剝奪了阿爾·戈爾2000年大選勝利果實的人(他們認為,阿爾·戈爾贏得多數選票,如果佛羅裏達州的計票工作繼續,他將是最終贏得大選的人)也會責備他——比爾·克林頓。他們認為——就像他也知道的——若他在第二任期的最後三年(1998年1月21日萊溫斯基事件曝光)不做出諸如將精斑留在藍裙上或辯詰口交是不是也是性交的蠢事,戈爾將會輕而易舉就擊敗毫無經驗且不善言辭的喬治·沃克·布什(布什醉酒駕駛遭逮捕的事情在大選前一個星期被披露出來)。23
克林頓和戈爾這兩個出生於嬰兒潮的南方人性格極為互補,然而這恰恰導致了噩夢的加劇。梅蘭妮·維微爾說,在迪克·切尼之前,“阿爾·戈爾比所有作為副總統的前任都更有權力,但也比他們有更多的事情要做。”24戈爾關注一些諸如環境和外交之類事務的細枝末節,通常不善於分析,克林頓則很少感情用事;戈爾更聰明些,而克林頓卻有著戈爾所缺少的嫻熟的交際技巧,不過戈爾與國會議員卻有著密切聯係——他曾在參眾議院做過議員。25眾所周知,克林頓不善於做決定,他經常打電話詢問朋友們的觀點,有時候看起來他采納了最後那位(在夜裏被叫醒朋友)的意見。副總統通常協助克林頓,有時卻讓他自己做決定。在關於福利改革所召開的無休止的會議上,一位與克林頓坐得很近的與會人士說,總統“要求除戈爾之外的所有人離開;他問戈爾‘你怎麼看?’,戈爾回答說‘我認為你應該簽署它。’” 26
在萊溫斯基事件過後,戈爾作為副總統的提議通過了,但他卻將注意力轉移到了競選總統上,在競選活動中他幾乎不提克林頓,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將克林頓撇到一邊。27克林頓認為,戈爾這樣做的戰略在於保護他自己,因此覺得很受傷。馬克·布依爾記得,大約在2000年大選三周前,發生了一件與希拉裏競選參議員有關的埃爾頓·約翰事件(Elton John Event)。克林頓當時出席這次活動,在場的人們看到他就開始尖叫:“比爾,從這兒離開,去為戈爾拉選票,他需要你。”布依爾坐在克林頓旁邊,記得他說:“我們並未收到邀請。” 28
克林頓的密友托尼·科爾賀一直主持著戈爾的競選活動——克林頓的商務部長比爾·戴利在2000年6月接替科爾賀——科爾賀和克林頓私下商討競選策略,每星期兩三次,有時也會是在白宮。科爾賀說,戈爾陣營裏的一些人認為克林頓不願出力、消極懈怠,說他內心實際希望布什贏得大選並做八年總統。切尼健康狀況很差,不會參與總統角逐;希拉裏將贏得議員席位,重新競選以證明她自己,然後準備2008年的總統競選。科爾賀接著說,這些人認為,如果戈爾失敗了,那正是克林頓一直期望的。在一次對蒂姆·拉瑟特的采訪中,薩莉·貝戴爾·史密斯(一本關於在白宮時比爾和希拉裏關係的書的作者)提到,在比爾第一任期的早些時候,新總統滿懷遐想地盼望在他八年任期之後希拉裏再任八年,換句話說,他希望繼任者是希拉裏,而不是戈爾。29
隨著科爾賀的退出,那些研究競選策略的會議終止了。比爾·戴利接替他的職位後也沒有再繼續舉行那些會議。克林頓的最後一任新聞秘書傑克·西沃特說,那是一個錯誤。就像戈爾陣營的一些人所認為的,如果戈爾能夠像科爾賀那樣來重用克林頓,讓他通過演講來爭取搖擺中的選民,那麼戈爾就將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政治戰略家之一。30克林頓前幕僚長裏昂·帕內塔說,戈爾隻需要在田納西、阿肯色、西弗吉尼亞、佛羅裏達和新墨西哥州舉行大規模拉票活動,克林頓就有把握讓他勝出。31前民主黨全國委員會主席多恩·福勒稱,戈爾將克林頓棄之不用是“我可以形容的最糟糕的自殘式政治舉措。”他說戈爾“自以為是”,“是在重要政治活動中所見過的最大一個男童軍。” 32
“我覺得阿爾·戈爾是一個道德感很強的人,”曆史學家和總統傳記作家道格拉斯·布林克利說,“不過,我認為他實際上是信任克林頓的。”克林頓告訴戈爾他和萊溫斯基之間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戈爾相信了他的話。“就從那時,戈爾夫婦開始認為誤信了克林頓是一個誠實的人,覺得他有嚴重的性格缺陷,這使得他們所有人現在都遭受著折磨。” 33此外,弗吉尼亞大學政治學家和作家拉裏·薩巴托說, “戈爾夫婦聽說了……存在其他一些關係……不管你對戈爾夫婦有什麼看法,事實是他們都信賴朋友,現在這種狀況並不是他們希望看到的。”34
戈爾有意疏遠克林頓,這使克林頓的日程出現巨大空缺,信心遭到沉重打擊。克林頓似乎是為競選運動而生的,曾為克林頓處理政府間事務的副助手林恩·卡特勒說,他“急不可耐地”想登上競選講台。35
到2000年大選日,克林頓的民調滿意度比戈爾和布什的都要高。克林頓被冷落到隻能用如此高的支持率來撫慰他自己,眼睜睜看著戈爾(他的父親是一位來自田納西州的美國參議員,欲將戈爾從出生打扮到總統)進行著一場拙劣滑稽的競選運動。
戈爾看起來木訥呆板,連襯衫的顏色都顯庸俗不堪,而這些地方都需要得到克林頓的幫助。許多人都是克林頓的忠實支持者,但他們並不看好戈爾,覺得他倒可以做一名傑出的大學教授。“我將再次第一次會晤戈爾”,克林頓一位慷慨資助民主黨人的朋友霍華德·塔爾曼開玩笑說。36一位民主黨全國委員會高級官員將戈爾從中西部地區的一個競選現場帶到另一個競選現場,在那天就要結束的時候,戈爾卻賞給這位官員一些小費——兩美元的小費。37
然後是噩夢般的重新計票工作,克林頓認為他本應該作為戈爾競選運動中的關鍵一員的想法得到了證實。但是,克林頓認為重新計票沒能處理好,這是令人痛心的,因為幾乎媒體中的所有人都在使用“假如”——假如克林頓沒有與一名二十一歲的實習生在白宮發生性關係。
在2000年12月13日,戈爾承認輸給布什。八天後,在戈爾的要求下,總統和副總統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進行了會晤。“我聽說他們就競選發生激烈的爭執,互泄心中的不滿”,托尼·科爾賀說。38 “一場令人咋舌的爭吵……充滿了咒罵”,這是拉裏·薩巴托所聽到的描述。39戈爾指責克林頓用一樁性醜聞使他背上沉重的包袱,而克林頓則指責戈爾未按他們預定的步驟進行競選。40
戈爾的失敗攫取了克林頓最想要的東西——用為克林頓在白宮工作了八年的克裏斯·詹尼斯的話說——一個“家庭競選前景”。41傑克·西沃特說,即使是希拉裏的明顯勝利也無法補償,盡管事實上她的勝利“真的非常困難”。她不得不“說服紐約人她是確有其能的……一個紐約人,並努力將他在許多搖擺選民腦海中被玷汙的形象扭轉過來,使他們轉化為她的財富。” 42(希拉裏生於芝加哥,但在成年後大部分時間在阿肯色州度過,她稱自己為“毯包客”。)
想到希拉裏在她第一次競選一個職位中就能獲勝,克林頓既欣喜又憂傷。希拉裏正大步走向聚光燈,而多才多藝的克林頓卻不得不遠離聚光燈。“她正調整自己準備走向前台,”傑克·西沃特說,“而他正在思考怎麼樣來麵對他的新生活。” 43
托尼·科爾賀也麵對著他自己在公職上的問題,作為前白宮骨幹,因在一個垃圾債券交易中獲益而引起諸多爭議後,他於1989年從國會辭職。44當待在白宮中的日子漸漸變短時,科爾賀告訴總統:“你必須相信你自己和你的能力……國家在前進,你也需要前進。” 45
這個建議是好的,總統看起來也采納了,但是向哪兒前進呢?在那些他所收到的建議中有一條是擔任哈佛大學的校長,但是,自從萊溫斯基事件後,克林頓試探性地到該校僅僅做一名客座講師都不受歡迎。(據說克林頓的財政部長拉裏·薩默斯是提出該建議的人士之一。薩默斯是哈佛曆史係最年輕的終身教授,也是出現在哈佛校長決選名單上的候選人之一。)46
也有許多人建議克林頓可以到洛杉磯,擔任一個好萊塢製片公司的主任。裏昂·帕內塔回憶說,不僅製片公司主任這一工作變得倏忽不定,甚至克林頓擔綱主持廣播或電視脫口秀之類節目的機會也變得渺茫。兩種可能性都已很清楚。帕內塔說,克林頓並不是沒有予以考慮。47但是作為一名電影迷和電影明星迷的克林頓——一位重要的民主黨人稱他為“知名做愛者”——知道他已不適合此類工作。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