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繽紛花雨(下)(1 / 3)

程硯秋在青龍橋

——訪果素瑛老人

我聽著名鼓師白登雲(他與程合作了很長時間)講過,程家在青龍橋有房,抗戰勝利後,程硯秋仍住在那裏直至解放……於是,青龍橋就像一本飽含隱秘的大書,使我要一窮究竟。於是,我去往北京西四以南的程家舊宅,拜訪了83歲的程夫人,並開門見山提出了那些問題。

身材瘦小卻精神矍鑠的程夫人,安靜地坐在輪椅之中。她的腰和腿經不起疲勞,已年餘沒有出門了。漫視晴窗,輕搖團扇,老人思緒飛回到40年前——

“硯秋喜歡農村,早在‘七七事變’之前,就在西郊買了三處房子。一處是青龍橋三號,一個四合院;一處是離青龍橋三裏地的董四墓,三個四合院;再一個四合院,位於海澱南大街。他圖農村空氣好、安靜,可以悉心鑽研藝事,而躲開城裏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整個抗戰期間,我住在城裏這所舊宅子裏,幾個兒女都還在讀書。硯秋隻要一不唱戲,就立刻出城,住到青龍橋三號去。那兒有一對工友夫婦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他每回早起溜彎喊嗓,然後去黑山扈種地。後期則改為去董四墓,因為大院虎皮牆裏有18畝地。午後或晚間,或者讀史作畫,或與鄰居們談話……”

老人的記憶力很好,隨即詳盡地介紹了程先生如何嚴詞拒絕日本方麵提出的獻技義演,如何在北平火車站受到一群敵偽特務襲擾而奮起對搏,以及日寇方麵如何惱羞成怒,深夜翻牆進入程宅捕捉硯秋而不得……這些事跡我過去大體知曉,此際聽到繪聲繪色的敘述,也不由得激動起來。我問老人:“程先生能有這樣大義凜然的行動,是否是接觸共產黨人和國民黨中的愛國將領的結果?”

老人慨然一笑,搖了搖頭:“硯秋從小吃苦,但秉性剛正,氣節心強。那時候北平淪陷,到處是說共產黨青麵獠牙的欺騙宣傳,他雖不信,也見不到共產黨的真人。國民黨方麵,他隻與張學良夫婦相熟,他倆迷程劇,而且到過我們家。還有西北軍的高級將領宋學禮,也曾多次與程交往。可惜這些人,‘西安事變’後都受到迫害。在抗戰中,他敬仰宋哲元大刀隊,但沒接觸過。他這人不好交際,心裏想著亡國的苦和怒,通過在青龍橋讀史—一曆史上亡國之後的那些事,也通過在青龍橋接觸窮老百姓,就加重了他心裏的感情。這感情最後又回到自己的戲中來——通過劇中人的嘴,說出老百姓想說的話。那時候的硯秋,辦事是憑良心和直覺,他是藝術家而不是政治家,不像近年有些劇本裏寫的那樣……”

程夫人隨意一點,我卻完全心領神會。近年一些文學作品,僅靠想當然,就把抗戰期間的程先生寫成叱吒風雲的政治領袖——目光高瞻遠矚,言語擲地有聲,行動則老謀深算……(某些寫梅先生的作品亦是同樣)。這些作品無視曆史的複雜性與深刻性,因而就談不上真實。想到這裏,我又問道:“抗戰勝利了,程先生怎麼仍然常住青龍橋?”

“那不是明擺著的?——日本倒是走了,可又來了國民黨,到處劫收、政治腐敗!換湯不換藥呀!他不過是一個藝人,除了唱戲又不會別的,再說劇團那麼多人都得吃飯,他總不唱戲能行嗎?他唱了,但心裏不痛快。他唱得不多,一有空就躲到青龍橋。就這麼著,一晃幾年過去……解放軍四麵圍了北平,臨近解放啦!有天硯秋剛回到城裏,城門就關閉了。過了兩天,聽說在進行談判,西直門城門開了一扇,他惦記存放於董四墓的劇本,就讓徒弟王吟秋和二兒子永源出城去看看究竟。他倆順利到達,一打聽才知道住上解放軍首長了。趕忙進屋一看,一切家具擺設,連同劇本書籍,全都原樣不動。這時,有位首長(後來才知道是葉帥)過來問他倆是誰,並要他倆回城後代向程先生致意。吟秋他們把劇本帶回城裏,並把葉帥的問候轉給先生——硯秋半晌無言,然後一迭聲地喊:‘好!’過了不久,解放軍開始進城。有一天周總理登門拜訪,見硯秋不在家,留了張便箋就走了。硯秋歸後深受感動,決定親身出城去青龍橋,看望那些住在董四墓的客人。到那裏時,才知葉帥和中央總部的同誌已經遷走,留守的解放軍正在院中打掃衛生,他們熱情接待硯秋。硯秋住下了,還為戰士們清唱,彼此親如家人。後來,硯秋帶著吟秋去玉泉山山根下喊嗓。一位值勤戰士上前禮貌地勸止,說有位首長正在養病。硯秋問能否一見?戰士請示後,出答:“歡迎”——及待相見,原來是任弼時同誌!分手後不久,任還寫來熱情的信,送來馬列主義的書。又過了沒倆月,弼時同誌就逝世了……”

程夫人黯然神傷,沉默良久。我在這沉重的氣氛中,能夠聽出程先生行進於革命途程中的、那結實的步履聲。停了半晌,我問程夫人:“您去過青龍橋嗎?”

“去過,也住過。”晴窗外有哨鴿飛過,程夫人臉色開朗起來:“我記得最清楚的是,臨解放時我去到那裏,一位解放軍首長問我做什麼工作?我答‘管家’。他笑著說:‘噢,您是賢妻良母啊!’確實,那時硯秋還在,孩子們也小,需要我做賢妻良母。如今硯秋謝世多年,兒孫都各有事業,我呢,也應在有生之年,再多做一些事情——希望程派藝術不斷發揚光大,也希望盡早在電影、電視或是話劇舞台上,出現硯秋的真實而生動的形象。”

融化在詩思中的種種

——讀聶紺弩的舊體詩

在聶翁辭世數年之後重新翻閱《三草》和《散宜生詩》,將1963年我手抄的《北大荒吟草》與之對照,再把聶翁遺下的音容笑貌細細品味,於是便有這一個標題浮上心頭。聶翁無疑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秀代表,同時又隻是他自己——是任何其他優秀代表無可替代的他自己。與前數年、前數次寫論聶詩文章時的思緒不同,我這一次則全力揣摩聶翁在作詩、改詩中的心態。這是生活裏受屈辱、被壓抑的心態,又是創作時亢奮、修改中吟哦的心態。做詩與為人有很一致的地方,也有相間、相離、甚至相反之處。這說明了知識分子的複雜和“難弄”,也能說明知識分子的深刻和偉大。深刻、偉大卻不等於盡善盡美,老一輩知識分子的心態遞傳到新一輩,也有待豐富完善,乃至於突破創造。由是故,盡管聶翁和他的舊體詩已與新時期文學日漸遠去,盡管聶翁以雜文家和古典文學研究家的地位已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定格”,但是通過解析聶翁在特定政治和生活環境下、從無意“玩弄”到有意創作發表舊體詩——這樣一種極端簡單又極端複雜的文學形式時的心態,應該說對於新一代知識分子是不無裨益的。

一新文化人與舊體詩

聶翁在《散宜生詩》自序中宣稱:“1959年某月,我在北大荒八五○農場第五隊勞動,一天夜晚,正準備睡覺了。指導員忽然來宣布,要每人都做詩,說是上級指示,全國一樣,無論什麼人都做詩。這個要求一傳達,不用說,馬上引起全體震驚和騷嚷。但也立刻每人炕頭都點上一盞燈,這房裏是兩條幾十人一條的長炕,一時百多盞燈點起來,滿屋通明,甚於白晝……且說我,幾十年前,學了一點舊詩的格律,如對仗、聲韻之類的,不過不曾做過。擁護白話文,反對文言文,根本不做舊詩。這回領導要做詩,不知怎麼一來,我忽然想起做舊詩來了……於是這一夜,我第一次寫勞動,也第一次正式寫舊詩,大概大半夜,我交了一首七言古體長詩。第二天領導宣布我做了32首——以四句為一首,這首古風,有32個四句。我就是這樣開始做舊詩的。”

這段話有說得很精辟的地方,比如在新文化人對於舊體詩的態度上麵。何止是聶翁,應當囊括“五四運動”所哺育出來的那一代新文化人,在其青年和壯年時期,心態均屬開放型,都抱有一種與中國的舊世界徹底決裂的氣概,去學習外國文化和鄙棄中國傳統文化的。這種學習或鄙棄,都是從思想到形式。而舊體詩不光形式陳腐,同時也確實約束思想的充分表達,故而當然屬於鄙棄之列。

這段話同時也有不甚準確之處。聶翁在辭世的前三四年,曾經花費半個月時間向我暢談他的經曆,每日談五六小時。談到幼年在老家荊山上私塾的時候,曾經做過一些舊體詩,並且被同鄉拿到漢口的一家《大×報》上發表了。這是一。其次,是上述這段話隻重複了“文章窮而後工”這一老話,而對事物的另一方麵說明不夠。中國傳統文學形式中,詩、詞、曲、駢文等等,都屬於“戴著鐐銬跳舞”的“玩意兒”。這舞本身極不好跳,何況還帶著鐐銬?它需要學做者(在幼年時期)花費一段時間苦練基本功,即使無病呻吟,也能有助於從形式上掌握它。而且這種舞蹈,單從技術(巧)著眼也是學不好的,它要求學做者必須有相當的文學修養。隻有具備了上述的技巧磨煉和學養準備之後,等到學做者後來在人生道路上因“窮”而受到折磨曆練、而在一刹那“思接千載、視通萬裏”的時候,其文章才可能忽地“工”起來。曆來文人墨客回述自身的成功時,誇才恃傲者自然淺浮,強調“窮而後工”固然大體不錯,但也難免偏頗。隻有同時把形式的難度和反作用說夠,才是正確的態度。

老一輩有成就的文化人對於舊體詩(可“放大”為傳統文化)的態度,通常有一個“三部曲”。幼年時期,通常打下一個傳統文化的底子。青年時期,先在社會上接受了新思想,回過身來就把傳統文化從內容到形式批了一個夠,同時調轉頭用新思想、新形式恣肆汪洋地暢寫人生。中年以後,社會轉向安定,心態逐漸平和,接觸傳統文化的機會再一次多起來。形成矛盾的是:在具體項目、門類的學術研究中,可能取得突破性的進展;然而在為人處世之道上麵,卻常常從整體上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這使得老一輩知識分子在後半生的磨難中能夠活下來,甚至作為磨難的“副產品”,能有類如《散宜生詩》這樣的破格舊詩流傳後世。但是從另一方麵看,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消極一麵,也促使大多數老一輩文化人忍辱偷生,頂多利用自己“反麵文章正麵做”的技巧發發牢騷,或在知識分子小圈子中獲取一點同情,很少有人能夠利用自己的知識優勢,在宏觀上把握國家和民族的客觀形態,從而喚起民眾向惡劣和錯誤進行鬥爭。從這一點講,老一輩文化人的知識結構在先天就有偏頗,後天的治學道路往往過於具體,微觀有餘而宏觀不足,做學問有興趣而幹預生活缺乏勇氣。從這一點講,許多文化人愧對“知識分子”這個名稱的應有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