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名之下
從《圍城》到《管錐編》,他是中國最淵博通才的學者作家;從《小癩子》到《堂吉訶德》,她是現代最清新脫俗的翻譯家。他們這對才子佳人,是文壇最惹眼的情深伉儷,相伴相隨。
"文革"結束了,思想的枷鎖打開了,通往世界的國門也重新開啟。一九七八年,女兒阿圓拿著全額獎學金赴英留學,老兩口很為女兒高興,但也被思念的滋味折磨得好苦。楊絳說:"一年後又增加一年,我們一方麵願意她能多留學一年,一方麵得忍受離別的滋味。"
而他們這對享譽海內外的夫婦,也不止一次受邀走出國門,去記錄世界的變化,去傳播中國文化。楊絳如是記述:"這段時期,鍾書和我各隨代表團出國訪問過幾次。鍾書每和我分離,必詳盡地記下所見所聞和思念之情。"
一九七八年九月,錢鍾書去了意大利,應邀參加第二十六屆歐洲漢學會。這是他自解放後第一次參加國外的學術會議。在會上,他用一口流利的英文,旁征博引,侃侃而談,即興做了題為《古典文學研究在現代中國》的報告。
他在會上見到了法國、捷克和俄羅斯的三位翻譯家,也收到了他們贈送的被譯成不同語言的《圍城》。走出國門,走出封閉了幾十年的中國學術圈,他宛如脫韁的馬,自由馳騁在遼闊的天空,竟然驚喜地發現,原來《圍城》在國外的評價如此之高。
會後,不少外國學者紛紛奔向他,爭出高薪,邀他去自己國家講學,其中也包括他的母校英國牛津大學。他一一謝絕了,年紀大了,他不想離家太遠,更不想離楊絳太遠。
一九七九年四月,中國社科院分別派代表團出訪法國、美國,錢鍾書與楊絳赫然在列,隻是一個美國,一個法國。
法國巴黎,這座浪漫的城,這個有情調的王國,承載著他們大量的回憶。這一次,楊絳重新回到這裏,換了個身份,也缺了鍾書,隻覺恍如隔世。中國一年,世界一年,如今她已經長了白發皺紋,而這裏的街景還一如往昔。
除了訪問,她便泡在圖書館,流連在那些法國名著之間,她還尋出了法國對《堂吉訶德》的新譯本以及新的研究成果。她是學者,是翻譯家,走到哪裏都不忘使命,她要讓自己的翻譯力臻完美。
遠在美國的錢鍾書,邊走邊看,邊感受美國大學的文化風韻。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這些在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名校,他們代表團一一走過,而錢鍾書也見到了著名學者夏誌清。
自古英雄惜英雄,他們相識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隻是後來一個在國內,一個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書,竟是幾十年不曾相見。出國前,錢鍾書給夏誌清去了信,特邀相見:
誌清吾兄教席:
闊別將四十年,英才妙質時時往來胸中,少陵詩所謂"文章有神交有道",初不在乎形骸之密、音問之勤也……弟明日啟程,過巴黎來美,把臂在邇,倚裝先履一書,猶八股文家所嘲破題之前有壽星頭,必為文律精嚴如兄者所哂矣。
四月二十三日,他們一行人到訪哥倫比亞,而夏誌清與錢鍾書也如約相見。夏誌清如是寫道:"錢鍾書的相貌我當然記不清了,但一知道那位穿深灰色毛裝的就是他之後,二人就相抱示歡。錢鍾書出生於一九一〇年陽曆十一月二十一日(根據代表團發的情報),已六十九歲,比我大了九歲零三個月,但一無老態,加上白發比我少得多,看來比我還年輕。"
兩人時隔多年,隻覺分外親切。他們從夏誌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說起,促膝長談,很是酣暢淋漓。他們談生活,談創作,談國內"紅學"研究近況,談彼此對當前學術界的看法……
下午,在夏誌清的帶領下,他參加了研究室的一個小型座談會。臨時起意時,他有問必答,語驚四座。有人說,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漂亮的英文口才,夏誌清更是尊稱他為"中國第一博學鴻儒",他說:"我國學人間,不論他的同代和晚輩,還沒有比得上他的博聞強識、廣覽群書的。"
第二日下午,著名女作家於梨華特意從紐約趕來,隻為見見這位博聞強識的偶像。在夏誌清的引薦下,三人一同吃了晚餐,在席間,他們雜事瑣憶話舊,氛圍頗是輕鬆愉快。
盡興而來,盡興而歸。錢鍾書隨代表團去了舊金山,訪加州大學。臨行前,他對夏誌清說,留些話將來再說,反正後會有期。
他是傳奇,走到哪裏都能贏得讚譽。在加州,有一個德文係的教授直歎他是自己見過的最優秀的知識分子。當然一片轟動間,也會夾雜幾句不和諧的聲音,一個叫費景漢的人說:"我自己倒不覺得錢鍾書怎麼樣,語言流利、背誦出幾首詩並不能成為偉人,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總要拿出自己的一套思路、分析方法,光背詩怎麼能算數呢?"
他說得不無道理,但放到錢鍾書身上恐怕就有許多人不敢苟同了。古今中外的詩詞歌賦,他能信手拈來,用得恰到好處,這是他的本事。但他的創作才能,他的《圍城》、《管錐編》等,皆是世間不可多得的巨作,怎能說他"光背詩不能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