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5.百花叢中馮牧(2 / 2)

在幹校,他是+鬼蛇神。我是“豬貓蟲”兩人都是京戲迷。一天幹活下來,吃完晚飯,吸口煙,端上小凳窗子下麵坐,拉將起來,唱將起來,苦中作樂。不過,好景不長,隊前點名,抓我們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我和馮牧相視一笑。

打豬草,馮牧隻能用一邊肩膀挑草,因為他的左肺全部切除。左胸去掉好幾根肋骨。我問他“為什麼不成家也不是沒人追你?”馮牧說:“我對女人不感興趣!”

我在幹校待了六年,沒單位敢要。分配不出去。馮牧也沒有分配,在北京養病。可是他想著我。他介紹我到北影;編劇,專門給他的老朋友桑扶導演寫了信。事情快成了,又吹了,北影沒有去成。那時幹部積壓,根紅苗正的還在排隊,我一個“黑五類”算老幾?後來,1978年,他和我都回到《文藝報》。對我仍然關心,以致有馮牧、穀牧之誤。掐掐指頭想想看,馮牧不把他的哪個部下放在心上?

經過新時期一陣抵擋之後,也就是有的作家說他“右病複發”,有的作家說要“跟老師分道揚鑣”時。馮牧以我和劉錫誠為他編輯出版的《馮牧文學評論選》為例毅然表示:“我不改變自己的觀念,我對我的每一篇文章負責。”

去年,在梁衡的散文集《隻求新去處》的座談。會上,馮牧告訴我說,他的散文集終於出版。出書難,他很感謝解放軍出版社。出於職業義憤,馮牧寫了既正視曆史又瞄準藝術,既敢於直言又充分說理的評論文章,可是,他的興趣和誌願主要還在散文寫作上。他的散文,是他經曆過的(特別是雲南時期)生活和他所結識的一些作家朋友的極其珍貴的紀念。他的神奇斑斕的《瀾滄江邊的蝴蝶會》等,膾炙人口,多次被選入散文和語文教科書中。在一次散文座談會上我又遇見馮牧,他非常認真地為一位散5:新作者的出現高興地發言,我一陣心酸。會後,我向朋友們動議能不能為馮牧舉辦一次散文研討會?反應是一致的:“哪兒弄錢?誰去籌款?”馮牧寫了一輩子散文,他對自己的散文情有獨鍾,但是,他的散文集在他逝世的前一年才得出版(竟然感激不盡),問世之後,又如此冷清、在當今花花草草的散文文苑裏,群星閃爍。“馮牧是誰?我怎麼不知道?”

那天從病房出來。問小玲還有什麼事要做小玲說有一篇寫關肅霜的散文,舅舅說能不能給介紹到哪兒發一下……

可憐的小玲,從小守在舅舅身邊,相依為命“文化大革命”中,她不過一個小學生,竟然挑起沉重的擔子,每日三次從專案組打手們的眼皮底下穿梭而過,為關在地下室皮肉受苦的舅舅送飯她的頭微低著,小辮玲瓏,走路很快。我不能忘記她稚嫩的臉龐上那雙明亮憂傷的、黑黑大大的眼睛。將近30年過去了,當她按動快門給她不幸的舅舅——父親拍攝這樣一張照片,接著又求人為寫了一輩子散文的父親——舅舅的最後一篇散文尋找出路的時候。她的黑大的眼睛宛若當年,更明亮、更憂傷。

皇天易亟,為什麼隻給一個憂患終生的人不到半年時間?馮牧死了,我想當天就趕到他身邊撫屍慟哭。我沒有去。我見不得被攝去靈魂隻留下枯槁無聲的不真實的馮牧,我不願哪怕一絲一毫改變他的不留心眼、不設防和直抒瞠的親切形象。我願永遠保留在心目中的,是他當年在檢查中形容自己的“反右的神經異常遲鈍,而反左的神經異常靈敏”的、既剛直不阿又才華橫溢的、既灑脫自然又平等待人的活生生的馮牧。

照片找出來了。3月5日,程小玲攝於友誼醫院。照片的左邊是黃傳貴,右邊是黃醫生的助手。那天,馮牧思維清晰,用語準確,人情味十足,跟平時沒有兩樣。我幾乎回到當年《文藝報》編輯部或者文聯大樓對麵的黃圖崗櫛木墀地24號樓他的居所。這張相片,很可能就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後的身影——他和我們的訣別照!

我一邊精讀照片,一邊默念著愛因斯坦在悼念居裏夫人時所說的話:“第一流人物對於時代和曆史進程的意義,在其道德方麵,也許比單純的才智成就方麵還要大,即使是後者,它們取決於品格的程度,也遠超過通常所認為的那樣。”

短短5個月,人歿了,肉身變形,靈魂升天。我感到奇怪。他沒有被氣死,盡管他被氣得要死。他沒有死於哮喘,也沒有死於膽結石。他膽結石手術時,我正好住友誼醫院手術,他告訴我,手術很痛苦,術後也很疼。

馮牧死了。在與中國當代文學同生死、共命運的過程中,他過早地獻出自己的左肺和左肋,直到獻出寶貴的生命。

明天上午9時半,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為馮牧送行。毫無疑問,花圈都是用真誠編織而成的,而且很多很多。

1995年9月19日